記者◎郭娜
3月6日14:00,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第十法庭,前阜新市委書記王亞忱訴《中國青年報》名譽侵權案進入二審程序性審理。3月5日下午,原告方代理律師張國告訴記者:“已經通知王家,還不知道他們是否出庭。”
訴訟起因是2005年5月18日《中國青年報》的一篇文章,記者劉萬永以《一個退休高官的生意經》為題,用近兩萬字篇幅報道了前阜新市長、市委書記、市人大主任王亞忱與商人高文華的阜新商貿城“億萬”資產之爭,矛盾焦點是商貿城資產的所有權和支配權,雙方同時指控對方“一分錢都沒出”。報道還借高文華律師之口指出,這是所見過違法最多的案子。王亞忱的《民事訴訟書》中說:“該文把原告丑化為一個‘利用權勢,巧取豪奪,將他人投資一個多億的阜新商貿城據為己有’的貪官惡霸。”2005年8月22日,王亞忱及兒女王曉軍、王曉云把《中國青年報》告上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索賠220萬元。
王亞忱被批捕后,2005年12月2日,該案開庭審理,并于12月7日宣判,以“不屬于民事訴訟調整范疇”一審駁回原告起訴。法院認為:“原告所訴的《一個退休高官的生意經》一文,報道中涉及原告親屬的有關問題公安機關和有關部門正在查處,本案爭議的事實現不屬于民事訴訟調整范疇。”但原告代理律師、北京市東衛律師事務所張國對記者表示:“王家授權我,不管出現什么情況,要堅持上訴。他們選我是相信我為人正直,敢講真話……我在《法制日報》當過記者,既懂新聞又懂法律……王亞忱相信自己一定能贏。”
一輪“瘋狂”的訴訟
阜新商貿城的員工和市政府官員都對記者重復這樣一個說法:“‘王書記’還是沒過去73這個坎。”
王亞忱,人稱“王書記”,今天在阜新,從出租車司機到專案組成員都還沿用這個習慣叫法。從1945年參加革命到1996年從阜新市人大主任離休,2005年,“王書記”正滿周歲73,這一年,他身邊的商貿城工作人員都說,“王書記”打了一年官司,告的不僅是中青報,還有撫順市望花區檢察院,以及遼寧省高級人民檢察院。”
2005年11月6日,遼寧省“5·27”專案組從商貿城辦公室帶走了“王書記”,那天是周日,商貿城員工休息。同樣是11月,王亞忱女兒,阜新人稱“二姐”的王曉云調任阜新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而此前的9月底,據稱,王曉軍在深圳沙頭角海關被捕。據專案組成員對《東方早報》證實,王亞忱被批捕罪名是“虛假出資罪”。之前,2004年3月26日,高文華被阜新市公安局批捕時,這是四項罪名之一,當時,王曉云任阜新市公安局副局長,其弟王曉剛任阜新市公安局治安支隊副支隊長。11個月牢獄生活后,2005年2月3日,高文華被取保候審,其間該案于2004年11月16日,經遼寧省檢察院專案組指定移送撫順市望花區檢察院。
2005年5月18日《中國青年報》報道刊發后,5月19日,高文華收到《不起訴決定書》,認定“虛假出資罪”等四項罪名“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也是這一天,沈陽《華商晨報》全文轉載了《一個退休高官的生意經》,很快又在電臺全文播發,老百姓都說:“一夜之間,就像扔了一顆原子彈。”
從這一天起,王亞忱身邊的工作人員發現,“商貿城頃刻塌了”。工作人員看到總經理于雅君從此不再工作,每天上網,搜齊當天出現的全部鏈接,逐一打印,“天天一摞子”。從商貿城2002年動工至今,于雅君一直作為總經理替王亞忱全盤處理大事小情,當年,王亞忱把她從西山賓館服務員一手提拔到阜新市政府交際處處長,旁人都承認她精明,是王亞忱身邊干將之一。2005年7月15日她被“雙規”,是商貿城第一個出事的。
當時,王亞忱這邊動作很快,2005年5月20日,在律師劉艷秋和張乃義幫助下,一份《董事會聲明》出爐,并在全體職工大會上宣讀,聲明“已決定向這些所謂的新聞單位提出訴訟”。高文華告訴記者:“5月20日,王亞忱還想在阜新四星級的中林大酒店召開新聞發布會,但去的人少,流產了。”
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的游戲規則
阜新市還有個說法:“王亞忱是一輩子說上句的人。”當這位官場一帆風順的老干部以近70高齡轉戰商場,問題來了。
1965年生人的高文華1993年下海,靠阜新縣第一個桑拿浴起家,沒幾年,又買下了阜新市最大的桑拿中心。那是阜新當時裝修最好的娛樂城,兩層樓的規模,餐飲桑拿一應俱全,領導和做生意的都喜歡去。高文華在阜新這個煤電之城,論有錢可能排不上前十,但非常有名。高家兄妹三人,父親當年是某縣計委干部,干部家庭里長大的高文華從小就是個敢想敢干的人,1982年,沈陽出了個何小奇,偷渡去了香港,17歲的高文華和五六個朋友一商量覺得香港多好,打算路上沒錢了搶出租車去,結果很快被抓,判6年徒刑。高文華說:“嚴打后,關了8個月我出來了,后來在民辦北京民族大學讀了兩年多大專,對我人生觀影響很大。”此后,高文華在商場上一路很順,周圍人評價:“高文華思路好,膽子大。”直到2001年開始策劃商貿城項目,王亞忱加入后,一段“危險的關系”開始。
阜新不大,夏利出租車5塊錢跑全城,即便油價上漲后,從最東頭跑到最西頭不出10塊,城市人口不過78萬,下崗職工15.6萬。資料顯示,2002年,19.98萬阜新居民處于最低生活保障線以下,月收入不足156元,阜新老百姓都說,阜新在遼寧14個市里倒數第一。但記者眼前的阜新卻是一個新房處處、奧迪A6滿街的城市。僅高文華策劃的商貿城占地面積就有5萬平方米,建筑面積9萬平方米,A、B兩區相當一個中型體育場規模,投資據稱超過1億元,而2001年,阜新全市財政收入不過4.54億元。商貿城副總馬衛東是前阜新市商業局局長,他告訴記者:“起先王亞忱和高文華合作得不錯,高文華對王亞忱很尊敬,叫‘老爺子’,后來慢慢不行了。”高文華說:“開始我給王亞忱定工資每月1萬元,他主動跟我說不要1萬,就跟你一樣拿5000,我還挺感動。后來他說,我財務科長出身,幫你管管錢,掛個總指揮名。”時間不長,商貿城沒有財務總監王亞忱批,任何人不能動錢,其中包括高文華。
《一個退休高官的生意經》作者劉萬永告訴記者,阜新市一位領導干部說:“王亞忱和高文華的事情,其實就是誰說了算的問題。”
在阜新市政府官員看來,王亞忱的“氣魄”來自他當年在阜新經濟轉型期發揮的特殊歷史作用。阜新是傳統的“煤電之城”,“一五”時期,國家156個重點項目中就有4個 能源項目安排在阜新,當時阜新礦務局局長兼阜新市長,城市管理長期“企業代政”,礦務局發展計劃就是城市發展計劃。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阜新的煤儲量雖然只開采了近一半,但剩余儲量基本蘊藏在地下700米以下,開采成本大幅提高。礦業衰退后,城市經濟發展缺乏長遠規劃,城市治理缺乏專門人才的問題日益突出,正是在這種阜新面臨從“無序”到“有序”、摸著石頭過河的轉型時期,王亞忱出現了。正像一名發展期的“亂世梟雄”。當時的阜新,是國家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的轉型試點。
1986年王亞忱從朝陽重型機械廠廠長直接調任阜新代市長,當時他是憑“朝重經驗”在全國出名的“改革家”。1987年當選為市長后,王亞忱力排眾議地給阜新經濟了一條新路。一夜之間,阜新搞起了“全城租賃”。盡管當時飽受非議,但王亞忱還是搞成了。就是這些履歷,使王亞忱在阜新成了一切說了算、凌駕于各級領導之上的“老大”。
高文華的大哥高國華告訴記者:“王亞忱到人大以后,直接把財政局長叫到辦公室說,以前人大的財政撥款總比政府少;以后,政府撥多少,人大撥多少。”據說,此后果然人大年年分房。1996年王亞忱離休后把阜新燈泡廠賣給了南非,阜新燈泡廠現任廠長吳俊武說,這時候的“王書記”,在歌廳唱歌從來不讓人搶話筒。高國華回憶:“聽說有一次在全市干部大會上,大連搞 房地產的武金祥進會議室找王亞忱,王亞忱看見后,伸手,摘下眼鏡說,都說武金祥給我的眼鏡800塊,你們看值嗎?”
了解王亞忱的人都說,官場上的王亞忱很會處理上下關系,這是他一直“說了算”的基礎。他一手提拔的干部都對他言聽計從而且感情不錯。王亞忱還很會向上級給阜新要錢,善于跟上級訴苦。一位前阜新高官對記者說,從中青報訴訟到王亞忱被批捕不到兩個月,顯然與王亞忱告中青報有關,據說一位中紀委領導的說法是:“都捅破天了,還告什么?”
接觸過王亞忱的人都說他愛美。阜新商貿城一女同志說他:“70多了小腰板溜直,從來頭發一絲不亂,天天換白襯衫,西服革履,非常有派。”1987年,身為紡織女工的 人大代表王麗平和“王書記”在北京開會時就見他已經會打摩絲,而且小心翼翼地拿牙刷刷白襯衫領子。這位一輩子愛面子的“王書記”被40出頭的高文華和30出頭的中青報記者搞得惱羞成怒,劉萬永說:“采訪時,我一進辦公室,王亞忱幾句話就說,你能來這說明高文華錢花到地方了。”一位阜新前政府官員告訴記者:“把王亞忱送進去的并不是商貿城之爭,而是他到處遞材料提到的自己兒子在商貿城項目上的巨額出資,一筆來路不明的巨額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