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生產線上的工人
早晨七點半,太原市南郊的城西村里涌出了潮水般的年輕工人。他們穿著同樣款式的工裝,大多數無精打采,一邊嚼著熱騰騰的雞蛋灌餅、包子饅頭,一邊沿村口外的公路慢慢行走。在這條塵土彌漫的水泥公路上,兩旁的綠樹終年被灰塵覆蓋,女工身上的粉紅色工裝是唯一的亮色。
15分鐘后,他們便走到一處龐大的建筑群——擁有近八萬名員工的富士康太原科技工業園大門前。在安靜而快速地通過狹小的員工通道后,他們隨即隱身于園區內一棟棟低矮的灰白色廠房中。
接下來的十個小時里,他們就像機器人一樣,沉默地重復著各種細枝末節的工作。
將保安“狠狠教訓了一頓”
如果沒有9月底發生的那一起大規模騷亂,作為富士康在大陸布局的眾多生產園區之一,太原工業園并不引人關注。
9月23日深夜,數以千計的富士康工人與園區保安發生了持續數小時的激烈沖突。在這場導致40名男性員工受傷的沖突中,工業園出現了車間封閉、超市被砸、廠房受損等狀況。事態最終在大批警力介入下才得以平息。
兩周后,除了園區附近駐守的一兩名警察外,這里已看不出騷亂的痕跡。
迎著上班人群的是另一群剛下夜班的工人,勞累一夜后,這些人最想做的事就是躺在舒服的床上睡覺。
20歲的陳興國走在這支萎靡不振的下班大軍中。這個瘦高身材的青年留著造型夸張的發型——額頭前染成黃色的頭發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右眼。他雙手插在牛仔褲兜里,嘴里叼著香煙,臉上掛著長時間勞作后不愿多說一句話的倦怠表情。
在之前的整個晚上,他就坐在流水線旁,跟幾百名工友干著同樣一件事:揀起傳送帶上流過的鋁制手機外殼,檢查外殼表面有無壓鑄時殘留下的金屬顆粒,如果有,他們就用一把形似刻刀的工具將其刮擦掉。完成這樣一道工序只需要幾秒鐘。
“我們一整天都在干這樣的事。”陳興國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名年輕工人來自山西晉城農村,初中畢業后曾在當地親戚開的小餐館打過雜,還曾在北京的小網吧里當過服務員。去年夏天,他和一位朋友應聘進入了富士康。朋友告訴他,這是家世界500強企業,收入穩定,而且能按時發放工資。從此,陳興國便成為自己的同鄉——祖籍山西晉城,但在臺灣出生和發家的郭臺銘那龐大制造帝國上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
盡管過去的鄉下時光在他身上留下了黝黑膚色,但城市生涯已經讓陳興國發生改變——除了發型,他的左耳戴著一個五角星形的金屬耳釘,手里的黑色三星手機總是播放著流行音樂。
在富士康超過百萬人的勞工里,陳興國是人數最為龐大的基層作業員之一。這個20歲左右的群體幾乎都來自農村,大多數只讀完初中、中專便外出打工。在富士康里,依靠每日簡單而重復的勞作,他們每個月能掙到2500元左右的收入。
跟他們曾經外出打過工的父母相比,這樣的收入水平要高得多。十多年前,陳興國的父親曾在東莞的電子廠里打過工,每個月只能掙到可憐的幾百元。
現在,他們又走上了父輩曾經走過的進城打工之路。時間似乎并未改變兩代人的際遇——他們都終日坐在流水線前,面對著永遠沒有盡頭的零件。不同的是,父親當年生產的是電視機,而陳興國生產的是手機。
陳興國手里的鋁殼經過研磨、拋光、噴漆之類的一系列工序后,最終會跟其他零部件一起,被工人們組裝成現在最耀眼的產品——蘋果公司剛發布的有著更薄機身和更長屏幕的iPhone 5。但這個新時髦產品,對陳興國來說,太貴了。目前,iPhone 5在中國黑市中的售價高達7000元以上。
作為郭臺銘龐大制造帝國的分支,富士康太原工業園在帝國版圖上不算起眼。過去十年中,由于快速膨脹和成本上漲等原因,富士康的觸角已從深圳延伸到中國內地眾多省份。動輒數十上百億元的投資額,令熱衷招商引資的地方政府無不夾道歡迎,紛紛在土地、廠房、稅收、財政補貼等諸多方面提供扶持。在這股富士康內遷的洪流中,新生代打工者正日漸發出自己的響亮呼聲。
“上一代認為進城打工就是為了賺錢,養活老婆孩子,受點氣也無所謂。”中山大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副教授王興周說,他們“有自己比城市人低等的觀念”,慣于逆來順受。
而80后、90后的新生代打工者已經沒有那份耐性和犧牲精神了。和父輩們相比,他們不愿忍受過去的工廠嚴格管理制度和下班后的枯燥生活。2005年開始從事農民工代際差異研究的王興周說,新生代受教育程度更高,而且通過電視、互聯網等媒介,對外界有更多了解,有了追求平等的意識,“他們對自我價值有更多追求”。
伴隨著新生代打工者的覺醒,富士康這架巨大制造機器的挑戰也隨之而來。
2010年,富士康深圳園區發生了一連串令外界瞠目結舌的員工跳樓自殺事件。這不僅令富士康遭到它最重要的客戶——蘋果公司的獨立調查,還一度出現股價大跌的危機。媒體的批評報道也令富士康的公眾形象直線下滑。
作為應對,富士康在事件發生后將基層員工的月薪從 900 元調升到 1200 元,還發起了“珍惜生命、關愛家人”員工簽名活動,不過有員工將之稱為“不自殺協議”。
今年3月,受蘋果公司委托對富士康進行用工環境調查的美國非營利機構公平勞工協會發布報告稱,富士康存在加班時間過長、“克扣”加班工資等一系列違反勞工權利的行為。此后,“血汗工廠”的稱謂像富士康的烙印一樣,頻頻見諸報端。
9月23日的騷亂,讓富士康已不光彩的形象再受打擊。
一位上夜班的羅姓工人說,工人們把蠻橫無禮的保安們“狠狠教訓了一頓”。
出于生產安全和保護商業機密的目的,在富士康太原工業園里,保安一向對工人奉行嚴厲的管理姿態。工人一旦被發現未按要求穿戴工裝、違規在車行道上走路、甚至在園區內用手機拍照,就可能遭致保安的責罵乃至恐嚇。隱忍多年后,工人們爆發了。
“保安總是狐假虎威地欺負我們。”這位羅姓工人憤懣地說道。事件起因是幾名工人酒后與保安發生口角,其中一人被多名保安拖進面包車里毆打。而這類事件已不止一次發生過。
大批被激怒的工人隨后與保安爆發了激烈沖突,他們吼叫著四處追打保安,有的人掀翻園區內的汽車,砸碎超市玻璃,推倒柵欄。
八萬人的富士康工業園里,一場貌似微不足道的口角,最終像蝴蝶效應一樣演變為富士康史無前例的巨大騷亂。
陳興國對自己未能參加那晚的大事件有些遺憾。而他的工友說,如果富士康放任保安的粗野行徑,這樣的事件隨時會再次發生。
走進城西村里時,陳興國彈掉煙頭,在一家骯臟的小飯館里吃了碗刀削面后,便徑直回到自己租住的小院里。
“睡眠中,請勿打擾”
過去的七八年中,在富士康太原工業園周邊的城西、南黑窯、小店等郊區的村子,成千上萬的富士康工人成了它們的新的主人。
這些帶著泥土氣息,帶著迷惘和期待的年輕人從農村來到城市后,便一頭扎進了城中村和工廠。他們在空間和心理上都身處城市邊緣,終日呆在郊區臟亂的城中村和永不停歇的工廠里。
城中村四周,原本荒涼的土地上已經建起了一個個高檔住宅區。這些高樓每平方米的價錢相當于一臺黑市中的iPhone 5,差不多是普通工人月收入的三倍。“對他們來說,在城里買房遙不可及”,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士康管理者說,房地產市場的漲價幅度遠遠超過了工人的漲薪幅度。這位管理者的任務是組織車間工人完成生產任務,“除了工作,我們很少有交流,更不會成為朋友”。
陳興國租住的房間位于城西村口的一條狹長小巷右側,是一個帶有北方四合院風格的小院的一部分。這個小院由一棟兩層樓房合圍而成,院內貼著紅色瓷磚的屏風正中,印著大大的“福”字,四周畫著盛開的牡丹、蓮花。
繞過屏風,埋頭從掛滿衣服的晾繩下走過,便能看到一扇扇緊閉的綠色鐵門。其中一扇門上貼著一張泛黃的告示,上面寫著“睡眠中,請勿打擾……謝謝!”
這個小院有近30間房屋,租客幾乎都是20來歲的富士康工人,每月三四百元房租。同住一個院子的他們少有往來,作息時間不同和習慣性的倦怠,是阻礙他們彼此交往的重要原因。小院子的房東說,“他們就像機器一樣,除了睡覺,就是工作”。
只有節儉的員工才愿意住在富士康園區內的員工宿舍里。在有的人眼里,雖然只用交110元住宿費,但那些灰色混凝土宿舍樓簡直就是一個大垃圾堆。
不久前潛入富士康太原工業園采訪的《新聞晚報》記者王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