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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鎮》香港大學推薦的經典書籍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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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本鎮上的人們,包括賣米豆腐的“芙蓉姐子”在內,包括鎮糧站主任谷燕山在內,不管對秦癲子有哪樣的看法,卻都不討嫌他。逢圩趕集碰了面,他跟人笑笑,打個招呼,人家也跟他笑笑,打個招呼。田邊地頭,大家也肯和他坐在一起納涼、歇氣,卷“喇叭筒”抽:“癲子老表!.唱個曲子聽聽!”“癲子,講個古,劉備孫權、岳飛梁紅玉什么的!”“上回那段樊梨花還沒有講完!”就是一班年輕媳婦、妹子也不怕他,還敢使喚他:“癲子!把那把長梯子背過來,給我爬到瓦背去,曬起這點紅薯皮!”“癲子!快!我娘發螞蝗痧,剛放了血,你打飛腳到衛生院請個郎中來!”至于那班小輩分的娃娃,階級觀念不強,竟有喊他“癲子叔叔”、“癲子伯伯”的。

秦癲子領著全大隊的二十二名五類分子,一個個勾頭俯腦地來到鎮國營飲食店樓下的一間發著酸咸菜氣味的屋子里,撿了磚頭、爛瓦片坐下,女經理李國香和“運動根子”王秋赦才陪著兩個公安員進來。公安員手里拿著一本花名冊,喊一個名字,讓那被喊的分子站起來亮個相。公安員目光如劍,嚴威逼人,寒光閃閃,壞人壞事.往往一眼洞穿。當喊到一個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名字時,一聲稚嫩的“有”,來自屋角落。站起來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娃子。公安員有些奇怪,十一二歲的小娃子解放以后才出生的,怎么會是歷史反革命?秦癲子連忙代為匯報:他爺老倌犯了咳血病,睡在床上哼哼哼,才叫崽娃來代替;上級有什么指示,由他崽娃回去傳達。王秋赦朝那小歷史反革命啐了一口:“滾到一邊去!娘賣乖,五類分子有了接腳的啦!看來階級斗爭還要搞幾代!”接著,女經理李國香拿著一疊白紙,每個五類分子發一張,叫每人在紙上寫一條標語:“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三面紅旗萬歲!”而且寫兩次,一次用右手寫,一次用左手寫。五類分子們大24約也有了一點經驗,預感到又是鎮上什么地方出了“反標”了,叫他們來對筆跡。膽子大的,對公安人員這套老套子,不大在乎,因為不管你做不做壞事,一破什么案子總要從你這類人人手、開刀。膽子小的卻嚇得戰戰兢兢,丟魂失魄,就和死了老子老娘一樣。

使公安員和女經理頗為掃興、失望的是,二十二名五類分子中,竟有十人聲稱沒有文化,不會寫字,而且互相作保、證明。王秋赦在旁做了點解釋:“鎮上凡是有點名望的地主老財解放前夕都逃到香港、臺灣去了,剩下的大都是些土狗、泥豬!”只有壞分子秦書田,還多從女經理手里討了一張紙,右手左手,寫出來的字都是又粗又大,端端正正,和印板印出來的一樣,把兩張紙都寫滿了。其實公安員完全可以到街墻、石壁上去對他寫的那些標語的筆跡。凡是會寫字的五類分子都留下了筆跡之后,公安員和女經理分別訓了幾向要老實守法的話,才把這些入另冊的家伙們遣散了。

秦癲子最可疑。可是公安員找大隊干部一了解,又得到的是否定的答復,說“秦癲子幾年來老老實實,勞動積極,沒有做過什么壞事”,而且筆跡也不對。女經理李國香和吊腳樓主王秋赦又提出“賣米豆腐的胡玉音”出身歷史復雜,父親人過青紅幫,母親當過妓女,本人妖妖調調,拉攏腐蝕干部,行蹤可疑。公安員依他們所言,在逢圩那天,特意到米豆腐攤子上去吃了兩碗,坐了半天,左看右看,米豆腐姐子無論從哪個側面看都是一表人才,笑笑微微的,待人熱情和氣,一口一聲:“大哥”、“兄弟”,服務態度比我們多數國營飲食店的服務員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呢。

胡玉音又沒有什么文化,哪里像個寫“反標”的?人家做點小本生意和氣生財,為什么要罵你這個三面紅旗?三面紅旗底下還允許她擺米豆腐攤子嘛,哪來的刻骨仇恨?后來實在沒有別的線索,女經理又給公安員出了主意:通過各級黨團組織,出政治題目,發動群眾寫文章談對三面紅旗的認識,讓全鎮凡是有點文墨的人,都寫出一紙手跡來查對。真是用心良苦,興師動眾。結果還是沒有查到什么蛛絲馬跡。

鎮國營飲食店廁所的一塊千刀萬剮的杉木板,攪得全鎮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被揭發、被懷疑、被審查。后來公安員把這塊臭木板當作罪證實物拿走了,但這一反革命政治懸案卻沒有了結。這就是說,疑云黑影仍然籠罩在芙蓉鎮上空,鬼蜮幽魂仍在青石板街巷深處徘徊。

案雖然沒有破,王秋赦卻當上了青石板街的治安協理員,每月由縣公安局發給十二元錢的協理費。

國營飲食店女經理在本鎮居民中的威信,也無形中一下子樹立了,并且提高了。這是本鎮新出現的一個領袖人物,在和老的領袖人物——糧站主任谷燕山抗衡。從此,女經理喜歡挺起她那已經不太發達的胸脯,仰起她那發黃的隱現著胭脂雀斑的臉盤,在青石板街上走來走去,在每家鋪面門口站個一兩分鐘:“來客了?找王治安員登記一下,寫清客人的來鎮時間,離鎮時間,階級成分,和你家是什么關系,有沒有公社、大隊的證明……

25“你門口這幅對聯是哪年哪月貼上去的?‘人民公社’這四個字風吹雨打得不成樣子,而且你還在毛主席像下釘了竹釘掛牛蓑衣?”“老人家,你看那米豆腐姐子一圩的生意,大約進多少款子,幾成利?聽講她男人買磚置瓦尋地皮,準備起新樓屋?”“你隔壁的土屋里住著****分子秦書田吧?你們要經常注意他的活動,有些什么人往來出進……

鎮里王治安員會專門來向你布置。”如此等等。女經理講這些話時,態度和好,帶著一種關照、提醒的善意。但事與愿違,她的這些關照、提醒,給人留下的是一種沉悶的氣氛,一種精神上的惶恐。漸漸地,只要她一在街頭出現,人們就面面相覷,屏聲住息。真是一鳥進山,百鳥無聲,連貓狗都朝屋里躲。仿佛她的口袋里操著一本鎮上生靈的生死簿。芙蓉鎮上一向安分守己、頗講人情人緣的居民們,開始朦朦朧朧地覺察、體味到:自從國營飲食店來了個女經理,原先本鎮群眾公認的領袖人物谷燕山已經黯然失色,從此天下就要多事了似的。

七「北方大兵」糧站主任谷燕山自從披著老羊皮襖,穿著大頭鞋,隨南下大軍來到芙蓉鎮,并扎下來做地方工作,已經整整十三年了。就是他的一口北方腔,如今也入鄉隨俗,改成鎮上人人聽得懂的本地“官話”了。跟人打招呼,也不喊“老鄉”而喊“老表”了。還習慣了吃整碗的五爪辣、羊角辣、朝天辣,吃蛇肉、貓肉、狗肉。他生得武高武大,一臉連鬢胡子,眼睛有點鼓,兩頰有橫肉,長相有點兇。

剛來時,只要他雙手一叉,在街當中一站,就嚇得娃娃們四下里逃散。甚至嫂子們晚上嚇唬娃娃,也是:“莫哭!胡子大兵來捉人了!”其實他為人并不兇,脾氣也不惡。鎮上的居民們習慣了他后,倒是覺得他“長了副兇神相,有一顆菩薩心”。

解放初,他結過一次婚。白胖富態、腦后梳著黑油油獨根辮子的媳婦也是北方下來的。但沒出半個月.媳婦就嘴嘟嘟、淚含含地走了,再也不肯回來。也沒聽他兩口子吵過架,真是蚊子都沒有嗡過一聲。這使老谷多丟臉,多難堪啊。他不責怪那媳婦,原因在自己。他覺得自己像犯有哄騙婦女罪似的,在芙蓉鎮上有好幾個月不敢抬頭見人。當時鎮上的人不知底細,以為他是丟失了某種至關緊要、非找回來不可的證件呢。還是在北方打游擊、鉆地道時,他大腿上掛過一次花,染下一種可厭的病。娘兒們得了這類性質相同的病,有人醫,有藥治。可是男子漢得了這類病,提都很少有人敢提,一提起來也會引起哄堂大笑,給人逗趣取樂兒呢。何況那時槍子兒常在耳邊呼嘯,手榴彈常在身邊爆炸,埋你一身土,嗆你滿嘴泥,半夜醒來還要摸摸是否四肢俱在。正是提26著腦袋打江山、奪天下,拖幾年再說吧。誰還不是帶著某種傷疤和隱痛在干革命?有的戰斗英雄身上留著槍子兒、彈片頭都沒顧上取出來呢。原想著,只要能活下來迎接勝利,過上太平日子,病就不難治,問題就不難解決。連指導員是個個頭粗、心眼細的人,(唉唉,戰爭年代的指導員啊,是戰士的兄長,甚至像戰士的母親啊!)終于在行軍路上發現了這個年近三十的老排長的痛苦。當南下路過芙蓉鎮時,就把他留在這山青水秀的地方,轉了地方工作。但他還是羞于去尋醫看病,卻是偷偷地吃了十來服草藥,也不見效用。這位參加推翻了封建主義大山的戰士,腦殼里卻潛伏著封建意識。科學要在大白天里把人的身子剝得一絲不掛,由著那些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的男男女女來左觀右看,捏捏摸摸,比比劃劃,就像圍觀著一匹公馬。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這種“奇恥大辱”。后來他聽人講,男子漢娶了媳婦,某些病就自自然然會好起來的。他權衡了很久,才打定主意,不娶本地女人,討個老家娘兒們,一旦不合適,好留個退步,起碼不在本地方造成不良影響……

后來事情的發展,證明他是辦了一件穩妥事,又是一件負心事。因為他拒科學于門外,科學也就沒有對他表示出應有的友善。他一直給那女人寄生活費,贖回良心上的罪責。

對于這件事,本鎮街坊們納悶了多半年,才悟出了一點原由:大約老谷主任身上有那種再賢淑的女人都不能容忍、又不便聲張的病。后來有些心腸雖好但不通竅的傻娘們,還給他當過幾回介紹,都被他一口一個地回絕了。漸漸地一鎮上的成年人都達成了默契,不再給他做媒提親。因而上兩月國營飲食店的女經理向他頻送秋波、初試風騷也碰了壁。當然沒有人把底細去向女經理學舌。

話又講回來,老谷這人雖然不行“子路”注沒有后代的意思。,卻有人緣。如今芙蓉鎮上那些半大的男伢妹娃,多半都認了他做“親爺”。他也特喜歡這些娃兒。因之他屋里常有妹娃嬉戲,床上常有男伢打滾。什么小人書、棒棒糖、汽車、飛機、坦克、大炮,擺了一桌,攤了一地。他還代有的娃娃交書籍課本費,買鉛筆、米突尺什么的。據鎮上的幾位民間經濟學家心算口算,他大約每月都把薪水的百分之十幾花在這些“義崽義女”身上了。鎮上的青年人娶親或是出嫁,也總要請他坐席,講幾句有分量又得體的話。他也樂于送一份不厚不薄的賀禮。鎮上有的人家甚至家里來了上年紀、有身分的客人,辦了有鱗有爪的酒菜,也習慣于請他作陪,并介紹:“這是鎮上谷主任,南下的老革命……

”好像以此可以光耀門庭。隨著歲月的增長,老谷的存在對本鎮人的生活,起著一種安定、和諧的作用。有時鎮上的街坊鄰里,不免要為些雞鴨貓狗的事鬧矛盾,掛在人們口邊的一句話也是:“走走!去找老谷,喊他評評理,我怕他不罵你個狗血噴頭才怪呢!…‘老谷是你一家人的老谷?是全鎮人的老谷!只要他斷了我不是,我服!”而鼓眼睛、連鬢胡、樣子頗兇的老谷,則總是樂于給街坊們評理、斷案,當罵的罵,當勸的勸。他的原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使矛盾激化,事態鬧大。若涉及到經濟錢財的事,還根據情況私下貼腰包。所以往往吵架的雙方都同時來賠禮道乏,感激他。他若是偶爾到縣里去辦事或開會,幾天不回,天黑時,青石板街的街頭巷尾,端著飯碗的人們就會互相打聽:“看見老谷了么?”“幾天了,還不回?”“莫非他要高升了,調走了?”“那我們全鎮的人給縣政府上名帖。給他個官,在我們鎮上就做不得?”27至于老谷為什么要主動向“芙蓉姐子”提出每圩批給米豆腐攤子六十斤碎米谷頭子,至今是個謎。

這事后來給他造成了很大的不幸,而他從沒認錯、翻悔。“芙蓉姐子”后來成了富農寡婆,他對她的看法也沒有改變,十幾二十年如一日。這是后話。

縣商業局給芙蓉鎮圩場管理委員會下達了一個蓋有鮮紅大印的打字公文:查你鎮近幾年來,小攤小販乘國家經濟困難時機,大搞投機販賣,從中牟利。更有不少社員棄農經商,以國家一、二類統購統銷物資做原料,擅自出售各種生熟食品,擾亂市場,破壞人民公社集體經濟。希你鎮圩場管理委員會,即日起對小攤販進行一次認真清理。非法經商者,一律予以取締。并將清理結果,呈報縣局。

一九六三年×月×日公文的下半截,還附有縣委財貿辦的批示:“同意。”還有縣委財貿書記楊民高的批示:“芙蓉鎮的問題值得注意。”可見這公文是有來頭的了。

公文首先被送到糧站主任谷燕山手里。因當時芙蓉鎮還沒有專職的圩場管理委員會,所以委員們大都為兼職,在集市上起個平衡、調節作用,處理有關糾紛,也兼管發放攤販的《臨時營業許可證》。谷燕山是主任委員。他主持召集了一次委員會議,參加的有鎮稅務所所長,供銷社主任,信用社主任,本鎮大隊黨支書黎滿庚。稅務所所長提出:國營飲食店女經理近來對圩場管理、街道治安事務都很熱心,是不是請她參加一下。谷主任委員說:人多打爛船,飲食店歸供銷社管轄,供銷社主任來了,就沒有必要勞駕她了。

谷燕山首先把公文念了一遍。鎮上的頭頭們就議論、猜測開了:“不消講,是本鎮有人告了狀了!”“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總要給小攤販一碗飯吃嘛!”“有的人自己拿了國家薪水,吃了國家糧,還管百姓有不有油鹽柴米、肚飽肚饑哩!”28“上回出了條‘反標’,搞得雞犬不寧。這回又下來一道公文,麻紗越扯越不清了!”只有大隊支書黎滿庚沒有做聲,覺得事情都和那位飲食店的女經理有關。上回女經理和胡玉音斗嘴,是他親眼所見。前些時他又了解到,原來這女經理就是當年區委書記楊民高那風流愛俏的外甥女。但這女工作同志老多了,臉色發黃,皮子打皺,眼睛有些發泡,比原先差遠了,難怪見了幾面都沒有認出。聽講還沒有成家,還當老姑娘,大約把全部精力、心思都投到革命事業上了。

前些天,女經理、王秋赦還陪著兩個公安員召集本鎮大隊的五類分子訓話,對筆跡。可見人家不單單是個飲食店的蘿卜頭。事后公安員安排吊腳樓主王秋赦當青石板街的治安員,都沒有征求過大隊黨支部的意見。這回縣商業局又下來公文……

事情有些蹊蹺啊!至于女經理通過這紙公文,還要做出些旁的什么學問來,他沒有去細想。都是就事論事地看問題,委員們也沒有去做過多的分析。

委員們商議的結果,根據中央、省、地有關開放農村集市貿易的政策精神,覺得小攤小販不宜一律禁止、取締,應該允許其合法存在。于是決議:由稅務所具體負責,對全鎮大隊小攤販進行一次重新登記,并發放臨時營業許可證。然后將公文的執行情況,政策依據,寫成一份報告,上報縣商業局,并轉呈縣委財貿辦、縣委財貿書記楊民高。

稅務所長笑問黎滿庚:“賣米豆腐的‘芙蓉姐子’是你干妹子,你們大隊同不同意她繼續擺攤營業?”黎滿庚遞給稅務所長一支“喇叭筒”:“公事公辦,不論什么‘干’‘濕’。玉音每圩都到稅務所上了稅吧?她也向生產隊交了誤工投資。她兩口子平日在生產隊出集體工也蠻積極。我們大隊認為她經營的是一種家庭副業,符合黨的政策,可以發給她營業證。”老谷主任朝黎滿庚點了點頭,仿佛在贊賞著大隊支書通達情理。

散會時,老谷主任和滿庚支書面對面地站了一會兒。兩人都有點心事似的。

“老表,你聞出點什么腥氣來了么?”老谷性情寬和,思想卻還敏銳。

“谷主任,胡蜂撞進了蜜蜂窩,日子不得安生了!”滿庚哥打了個比方說。

“唉,只要不生出別的事來就好……

”老谷嘆了口氣,“常常是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湯。”“你是一鎮的人望,搭幫你,鎮上的事務才撐得起。要不然,吃虧的是我干妹子玉音他們……

”“是啊,你干妹子是個弱門弱戶。有我們這些人在,就要護著他們過安生日子……

我明后天進城去,找幾位老戰友,想想法子,把母胡蜂請走……

29彼此落了心,兩人分了手。

這年秋末,芙蓉鎮國營飲食店的女經理調走了,回縣商業局當科長去了。鎮上的居民都松了一口氣,好像撥開了懸在他們頭頂上的一塊鉛灰色的陰云。

但山鎮上的人們哪能曉得,就在一個他們安然熟睡、滿街鼾聲的秋夜里,一份由縣公安局轉呈上來的手寫體報告,擺在縣委書記楊民高的辦公桌上。辦公室里沒有開燈,只亮著辦公桌上的一盞臺燈。臺燈在玻璃板上投下一個圓圓的光圈。楊民高書記靠坐在臺燈光圈外的藤圍椅里,臉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對著報告沉思良久,不覺地轉動著手里的鉛筆,在一張暗線公函紙上畫出了一幅“小集團”草圖。當他的力舉千鈞的筆落到“北方大兵”谷燕山這個名字上時,他寫上去,又打一個“?”然后又涂掉。他在猶豫、斟酌。“小集團”草圖是這樣的:——米豆腐西施——父為青紅幫,母為妓女,新生資產階級)姻奸夫黎滿庚(大隊支書,嚴重喪失階級立場)奸夫谷燕山(糧站主任,腐化墮落???)秦書田(反動****)稅務所長(階級異己分子)畫畢,楊民高書記雙手拿起欣賞了一會兒,就把這草圖揉成一團,扔進辦公桌旁的字紙簍里。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將紙團從字紙簍里撿出、展開,擦了根火柴,燒了。

臺燈光圈下,他像日理萬機、心疲力竭的人們那樣,眼皮有些浮腫,一臉的倦容。他大約批示過縣公安局的這份材料,就可以到陽臺上去活動活動一下身骨,轉動幾下發酸發硬的頸脖,擦把臉,燙個腳,去短暫地睡三五個鐘頭了。他終于拉過一本公函紙,握起筆。這筆很沉,關系到不少人的身家性命啊。他字斟句酌地批示道:芙蓉鎮三省交界,地處偏遠,情況復雜,歷來為我縣政治工作死角。“小集團”一說,不宜草率肯定,亦不應輕易否定、掉以輕心。有關部門應予密切注意,發現新情況,立即報告縣委不誤。30

第二章山鎮人啊一

第四建筑(一九六四年)轉眼就是一九六四年的春天。這年的春天,多風多雨,寒潮頻襲,是個霉種爛秧的季節。芙蓉河岸上,僅存的一棵老芙蓉樹這時開了花,而街口那棵連年繁花滿枝的皂角樹卻趕上了公年,一朵花都不出。鎮上一時議論紛紛,不曉得是主兇主吉。據老輩人講,美蓉樹春日開花這等異事,他們經見過三次:頭次是宣統二年發瘟疫,鎮上人丁死亡過半,主兇;二次是民國二十二年發大水,鎮上水汪汪,變成養魚塘,整整半個月才退水,主災;三次是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軍南下,清匪反霸,窮人翻身,主吉。至于皂角樹不開花,不結扁長豆莢,老輩人也有講法,說是主污濁,世事流年不利。至于今年芙蓉樹春日開花和皂角樹逢公年兩件異事碰在一起,水火相克,或許大吉大利,或許鎮上人家會有不測禍福等等。一時鎮上人心惶惶,貓狗不安。可是畢竟解放都十三四年了,圩場上連個測字先生也不易找見,因之有些人便去找“天上的事情曉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曉得全”的五類分子秦書田求教。秦書田這家伙卻假裝積極,好像比一般社員群眾覺悟還高、思想還進步似的,競唱開了高調,說以上言論都是不讀書,不懂生物學、生態學為何物造成的,硬把世事變遷、自然災害和草木花卉的變異現象扯在一起,做出了種種迷信解釋,等等。最后還引用了革命導師關于“在一個文盲充塞的國度里是不可能建設共產主義”的教導,來說服大家,來上政治課,妄圖以此來抬高身價,顯示他有文化知識的優越性,貶低社員群眾的思想覺悟呢。

然而自然界的某些變異現象,卻往往不遲不早地和社會生活里的某些重大事件巧合在一起。二月下旬,縣委社教工作組進駐了芙蓉鎮。組長就是原先國營飲食店的女經理。李國香這回來,衣著樸素,面色沉靜,好些日子都不大露面,住在鎮上的一戶“現貧農”家——王秋赦的吊腳樓上,學當年土改工作隊搞“扎根串連”。山鎮上的居民對上級派來的工作同志向來十分敬重。對于政治,對于形勢,卻表現出一種耳目閉塞的頑愚。死水一般平靜的生活,舊有的風俗人情,就像一劑效用長久的****,使他們麻木、遲鈍。就連谷燕山、黎滿庚這些見過世面的頭面人物,也以為生活的牛車輪子還會吱吱嘎嘎、不緊不慢地照常轉動。對于李國香的重新出現,他們雖然心里也掠過了幾絲陰云,但沒有十分介意。她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神仙下來問土地公。他們就是這鎮上的土地公。不管哪個仙姑奶奶、官家腦殼來,外禮外法的事,大約是難以辦起來的。加上這段時間,谷燕山為著糧站發放一批早稻優良品種,黎滿庚為著大隊的春耕生產,忙還忙不贏呢。

工作組住進王秋赦的吊腳樓這件大事,暫時還沒有成為本鎮的重要新聞。本鎮居民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情吸引去了:擺米豆腐攤的胡玉音夫婦即將落成新樓屋了。新樓屋渙散了人心,干擾了運動。胡玉音兩口子卻為了這新樓屋請人描圖、備料,請木匠泥匠,忙了一冬一春,都瘦掉了一身肉。逢圩趕場的人卻講,“芙蓉姐子”人瘦點,倒越發顯得水靈鮮嫩了。她的老胡記客棧已經十分破舊,打算蓋起新屋后拆除。新樓屋就蓋在老胡記客棧的隔壁,屋基就是買得吊腳樓主王秋赦的。據說王秋赦花掉兩百塊錢地皮款后又有些翻悔:賣賤了,黎桂桂夫婦起碼占了他一百塊錢的便宜。就算他賒吃了兩年多的米豆腐,但一百塊錢就是一千碗呀!天啊,一千碗!他王秋赦就是牛腸馬肚也裝不下這許多呀。可見生意人是放長線釣大魚,打的是鐵算盤……

可如今,管你翻31悔不翻悔,人家新樓屋已經蓋起了,一色的青磚青瓦,雪白的灰漿粉壁。臨街正墻砌成個洋式牌樓,水泥涂抹,劃成一格格長方形塊塊,給人一種莊重的整體感。樓上開著兩扇門窗兩用玻璃窗,兩門窗之間是一道長廊陽臺,砌著菱花圖案。樓下是青石階沿,紅漆大門。一把會旋轉的“牛眼睛”銅鎖嵌進門板里。這座建筑物,真可謂土洋并舉、中西合璧了。在芙蓉鎮青石板街上,它和街頭、街中、街尾的百貨商店、南貨店、飲食店互相媲美,巍然聳立于它古老、破舊的鄰居們之上,可以稱為本鎮的

第四大建筑,而且是屬于私人所有!腳手架還沒有完全拆除,本鎮居民們就天天在圍觀、評價、感嘆了。社教工作組組長李國香同志也雜在人群中來觀看過幾回,并在小本本里記下了幾條“群眾反映”:“攢錢好比針挑土,想不到賣米豆腐得厚利,蓋起大屋來!”“比解放前的茂源商號還氣派,比海通鹽行還排場!”“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沒個三千兩千的,這樓屋怕拿不下。”“黎桂桂這屠戶殺生出身,入贅在胡氏家,不曉得哪世人積T的德!”“胡玉音真是本鎮女子的頭塊牌,不聲不氣,票子沒有存進銀行,不曉得是夾在哪塊老磚縫縫里……

”新屋落成,破舊的老客棧還沒拆除,就碰上芙蓉河岸老芙蓉樹春日里開花的異事,胡玉音決定辦十來桌酒席沖一沖。也是對街坊父老、泥木師傅的一種酬謝。她先去請教了義兄滿庚哥。大隊支書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胡玉音懂得這在頭頭們來說叫做“默認”。接著,她挨家挨戶,從老谷主任、稅務所長到供銷社主任、信用社會計,百貨、南貨、飲食各單位頭頭,一些相好的街坊鄰里,都請到了。大都滿口應承,也有少數托詞回避的。她還特意去請了請那位跟她面目不善的社教工作組組長李國香以及兩位組員。李國香倒是客客氣氣的,開口就是“好的,好的”,說工作組新來,運動還沒有展開,吃喜酒不好去,怕違犯社教工作隊員的紀律,倒是日后一定到新樓屋去看看,坐坐,扯扯家閑。李國香這回確是身分不同,待人接物,講話辦事的水平也不同。

胡玉音見她和和氣氣,心里自是寬慰感激。

三月初一,天一放亮,新樓屋門口就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有五百響的,有一千響、兩千響的,把芙蓉鎮吵醒了。紅漆大門洞開,貼著一副惹眼醒目的紅紙金字對聯。上聯:勤勞夫妻發社會主義紅財。下聯:山鎮人家添人民公社風光。橫聯:安居樂業。不用說,這副對聯是出自秦書田的手筆。

整整一上午,親戚朋友,街坊鄰里,同行小販,來“恭喜賀喜”的,送鏡框匾額、送“紅包”、打鞭炮的絡繹不絕。新樓屋門口的青石板上,紅紅綠綠的鞭炮紙屑天女散花似的撒了一層。通街32都飄著一股喜慶的硝煙味、酒肉香。中午一時,人客到齊,新樓舊鋪,擺下了十多桌酒席,濟濟兩堂,熱鬧非凡。老谷主任、滿庚支書、稅務所長、供銷社主任等鎮上的頭面人物,坐了首席。

開席前,滿面紅光卻又是一臉倦容的胡玉音拉著滿庚哥說:“我是滴酒不沾的,桂桂又是個見不得場合、出不得眾的人,你有海量,就給妹子做個主,勸谷主任他們多吃幾杯。一生一世,也難得這么熱鬧兩回……

“放心,放心,這回,我頭一個就替你把‘北方大兵’灌醉!”“秦癲子也來幫過忙,他成分高,我打算另外謝他一下。”胡玉音周到地說。“對,對,秦癲子要入另冊。”“另外,滿庚哥,住進新樓屋后,拆了老屋,我和桂桂想收養一個崽娃,到時候請大隊上做個主……

…‘哎呀,妹子,你今日是喜飽了?你還有沒有個完?席上正等著我哪……

”是的,胡玉音沒吃沒喝,聽著鄉鄰們的恭賀聲,看著張張笑臉,就喜飽了,醉倒了。

“北方大兵”谷燕山今日興致特別高,

第一輪酒喝下肚,在大隊黨支部書記黎滿庚的催促下,他端著酒杯站起,來了段即興祝辭。他講的是一口純正的北方話,沒有雜一點本地土腔。在一切正規、嚴肅的場合,他都堅持講一口北方話,好像用以顯示其內容的重要性。

“同志們!今天,咱都和主人一樣高興,來慶祝這幢新樓房的落成!一對普通的勞動夫妻,靠了自己的雙手,積蓄下款子,能蓋這么一幢新樓房,說明了什么問題呢?勞動可以致富,可以改善生活。咱不要苦日子,咱要過幸福生活。這就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咱共產黨領導的英明!這是今天大家端著酒杯,吃著雞鴨魚肉,應當想到的

第一點。

第二一點,大家都是在一個鎮子上住著,對這幢新樓房和它的主人,咱應當抱什么態度呢?是羨慕,還是嫉妒?是想向他們看齊,還是站在一旁風言風語?我覺得應當向他們看齊,應當向這對勤勞夫婦學習。當然不是叫咱人人都去擺攤子賣米豆腐。發展集體生產和家庭副業,門路多得很!

第三一點,咱不是經常講要建成社會主義、進入共產主義嗎?我想共產主義社會嘛,坐著是等不來的,伸著手也沒有人給。前幾年吃公共食堂大鍋飯,也沒有吃得成……

我想共產主義嘛,在咱芙蓉鎮,是不是可以先來一點具體的標準,每戶人家除了吃好穿好外,都蓋這么一幢新樓房,而且比這幢樓房還要蓋得好,蓋得高,蓋得有氣派!把咱鎮上的草頂土磚房,杉皮木板房,歪歪斜斜的吊腳樓,門板都發黑、發霉了的老鋪子,逐步換成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一來,咱芙蓉鎮的青石板街的兩旁,就新樓房一幢擠著一幢,就和大城市里的一條整齊漂亮的街道一樣……

”因為不是在會場上,大家對于“北方大兵”的這席祝酒詞,不是報以熱烈的掌聲,而是報以笑聲、叫好聲,杯盞相碰的叮當聲。當然,也有少數人在心里嘀咕,這個老谷,兩杯酒落肚,就講開了酒話?家家住新屋,過好日子,就是共產主義?可如今上頭來的風聲很緊,好像階級和階級斗爭,才是革命的根本,才是通向共產主義的路徑。

接著下來,鎮稅務所長也舉起酒杯講了幾句話。當他提議祝新樓屋的主人早生貴子、人丁興旺時,獲得了滿堂的喝彩、叫好。33酒,是家做的雜糧燒酒,好進口,有后勁。菜是雞、鴨、魚、肉十大碗。老谷和黎滿庚兩人來了豪興,開懷暢飲。

也有細心的人冷眼旁觀看出來,吊腳樓主王秋赦,破天荒頭一回沒有加入這場合,來跑堂幫忙,一享口福。真有點使人覺得反常。是王秋赦心疼自己“賤價”賣掉的地皮,不愿看到人家在那塊本來是屬于他的勝利果實上蓋起了新樓屋?還是社教工作組住進了他的吊腳樓,如今他又成了紅人,當了“根子”,協助工作組忙運動,抓中心,實在抽不開身?還有一種令人擔憂的猜測,就是或許他已經聽到了什么消息,摸著了什么風頭,提高了覺悟,有了警惕性。

二吊腳樓啊吊腳樓原是富裕殷實的山里人家的住所,全木結構,在建筑上頗有講究。或依山,或傍水,或綠樹掩映,或臨崖崛起,多筑在風景秀麗處。它四柱落地,橫梁對穿,圓筒杉木豎墻,杉木條子鋪樓板,杉皮蓋頂。一般為上下兩層,也有沿坡而筑,高達四層的:

第一層養豬圈牛。

第二層為庫房,存放米谷、雜物、農具。

第三層為火塘,全家飲食起居、接待客人、對歌講古的場所。

第四層方為通鋪睡房。在火塘一層,有長廊突出,底下沒有廊柱,用以日看風云,夜觀星象,稱為“吊腳”。初到山區的人,見吊腳樓襯以芭蕉果木,清溪山石,那尖尖的杉木皮頂,那四柱拔起的黃褐色形影,有的屋頂和木墻上還爬著青藤,點綴著朵朵喇叭花,倒會覺得是個神秘新奇的去處呢。

王秋赦土地改革時分得的這棟勝利果實——臨街吊腳樓,原是一個山霸逢圩趕場的臨時住所。樓前原先有兩行矮冬青,如今成了兩叢一人多高的刺蓬;樓后原先栽著幾棵肥大的芭蕉,還有兩株廣橘。如今芭蕉半枯半死,廣橘樹則生了粉蟲。樓分上下二層。下一層原先為火塘、傭人住房。

上一層方為山霸的吃喝玩樂處。整層樓面又分兩半,臨街一半為客廳,背街一半則分隔成三間臥室。如今王秋赦只在底下一層吃住,故樓上一層經常空著,留把上級下來的男女工作同志借宿。

早先樓上的金紅鏤花高柱床沒有變賣時,王秋赦也曾在樓上住過兩三年,睡在鏤花高柱床上做過許多春夢。唉唉,那時他就像中了魔、入了邪似的,在腦子里想像出原先山霸身子歪在竹涼床上,如何摟著賣唱的女人喝酒、聽曲、笑鬧的光景。有時就是閉著眼睛躺在被褥上,腦子里浮現的也是些不三不四的思念:娘賣乖,就是這張床,這套鋪蓋,山霸玩過多少女人?年少的,中年的,胖的,瘦的……

山霸后來得了梅毒,死得很苦、很慘。活該!娘賣乖!可是,他總是覺得床上存有脂粉氣,枕邊留有口角香。

牡丹花不死,做鬼也風流!他慢慢地生出一些下作的行徑來。在那些天氣晴和、月色如水的春夜、夏夜、秋夜,競不能自禁,從床上蹦跳到客廳樓板上,模仿起老山霸當日玩樂的情景,他也歪在竹涼床上,抱著個枕頭當姘頭:“乖乖,唱支曲兒給爺聽!聽哪支?還消問?你是爺的心肝兒,34爺是你的搖錢樹……

”他摟著枕頭有問有答。從前有身分的鄉紳總以哼幾句京戲為時髦,他不會唱京戲,只好唱出幾句老花燈來:“哎呀依子哥喂,哎呀依子妹,哥呀舔住了妹的舌,妹呀咬住了哥的嘴……

”有時他還會打了赤腳,滿客廳、臥室里追逐。追逐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數。

他追的是一個幻影。時而繞過屋柱,時而跳過條凳,時而鉆過桌底,嘴里罵著:“小蹄子!小妖精!看你哪里跑,看你哪里躲!嘻嘻嘻,哈哈哈,你這個小妖.精,你這個壞蹄子……

”他一直追逐到精疲力竭,最后氣喘吁吁地撲倒在鏤花高柱床上,一動不動地像條死蛇。但他畢竟是撲了一場空,覺得傷心、委屈,流出了眼淚:“從前山霸有吃有喝有女人……

如今輪著爺們……

卻只做得夢……

”有段時間,街坊鄰居聽見吊腳樓上乒乒乓乓,還夾雜著嬉笑聲、叫罵聲,就以為樓上出了狐貍精了,王秋赦這不學好、不走正路的人是中了邪,被精怪迷住了。原先有幾位替王秋赦提親做媒、巴望他成家立業、過正經日子的老嬸子們,都不敢再當這媒人了。而一班小媳婦、大妹娃們,則大白天經過吊腳樓前,也要低下腦殼加快腳步,免得沾上了“妖氣”。后來就連王秋赦本人,也自欺欺人,講他確實在樓上遇到了幾次狐貍精,那份標致,那份妖媚,除了鎮上賣米豆腐的胡玉音,再沒一個娘兒們能相比。從此,王秋赦也不上樓去睡了。他倒不是怕什么狐貍精,而是怕弄假成真得“色癲”,發神經病。不久,鎮上倒是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是吊腳樓主沒有遇上什么精怪,倒是迷上了賣米豆腐的“芙蓉姐子”,連著幾次去鉆老胡記客棧的門洞,都挨胡玉音的耳刮子,后來還是黎桂桂亮出了殺豬刀,他才死了心。但胡玉音夫婦都是鎮上的正派人,苦吃勤做,老實本分。因之這些街言巷語,都不足憑信。

屋靠保養樓靠修。李國香帶著三個工作隊員住進來時,吊腳樓已經很不成樣子了。整座木樓都傾斜了,靠了三根粗大的斜樁支撐著。每根斜樁的頂端撐著木墻的地方,都用鐵絲吊著塊百十斤重的大青石。要是在月黑星暗的晚上,猛然間抬頭看去,就像吊著三具死尸,叫人毛骨悚然。吊腳樓的屋腳,露出泥土的木頭早就漚得發黑了,長了鳳尾草,生了蟲蟻。鳳尾草倒是不錯,團團圍圍就像給木樓鑲了一圈綠色花邊一樣。還有樓后的雜草藤蔓,長得蓬蓬勃勃,早就探著樓上的窗口了。

歪斜的樓屋,荒蕪的院子,使李國香組長深有感觸,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啊,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王秋赦這樣的“土改根子”還在過著窮苦日子,并沒有徹底翻身。這是什么問題?三年苦日子,城鄉資本主義勢力乘機抬了頭啊。不搞運動,不抓階級斗爭,農村必然兩極分化,還是富的富,窮的窮,國變色,黨變修,革命成果斷送,資本主義復辟,地主資產階級上臺,又要重新進山打游擊,搞農村包圍城市……

當李國香在樓下火塘里看到王秋赦的爛鍋爛灶缺口碗,都紅了眼眶掉了淚!多么深厚的階級情感。女組長和兩個工作組員做好人好事,每人捐了兩塊錢人民幣,買回一口亮堂堂的鋼精鍋、一把塑料筷子、十個飯缽。工作組還身體力行出義務工,組長組員齊動手,把吊腳樓后藏蛇窩鼠的藤蔓刺蓬來了次大鏟除,拯救了半死不活的芭蕉叢、柚子樹,改善了環境衛生。李國香手掌上打起了血泡,手臂上劃了些紅道道。臨街吊腳樓卻是面貌一新,樓口貼了副紅紙對聯:千萬不忘階級斗爭,永遠批判資本主義。35為了在鎮上把“根子”扎正扎穩,工作組沒有急于開大會,刷標語,搞動員,追求表面的轟轟烈烈。而是注重搞串連,摸情況,先分左、中、右,對全鎮干部、居民“政治排隊”,確定運動依靠誰,團結誰,教育爭取誰,孤立打擊誰。一天,李國香派兩個工作組員分頭深入鎮上的幾戶“現貧農”家“串連”去了,她則留在吊腳樓里,對王秋赦進行重點培養,親自念文件給“根子”聽。

她自去年和王秋赦有過幾次交往后,對吊腳樓主印象不壞,覺得可塑性很大:首先是苦大仇深,立場堅定,對上級指示從無二話;再就是此人長相也不差,不高不矮,身子壯實,笑笑瞇瞇,和藹可親;更重要的是王秋赦思想靈活,反應快,嘴勤腳健,能說會道,有一定的組織活動能力。

所謂“人不可貌相”,眼下王秋赦不過穿著破一點,飲食粗一點,要是給他換上一身干部制服,襯個白領子,穿雙黃解放鞋,論起氣度塊頭來,就不會比縣里的哪個科局級干部差了去。她初步打算把王秋赦樹成一個社教運動提高覺悟的“典型”,先進標兵,從而使自己抓的這個鎮子的運動,也可以成為全縣的一面紅旗……

李國香嘴里念著文件,心里想著這些,不時以居高臨下的眼光看王秋赦一眼。王秋赦當然體察不到工作組女組長的這份苦心。當女組長念到“清階級、清成分、清經濟”的條款時,他心里一動,眼睛放亮,喉嚨癢癢的,忍不住問:“李組長,這次的運動,是不是像土地改革時那樣……

或者叫做

第二次土改?”“

第二次土地改革?對對,這次運動,就是要像土改時那樣扎根串連,依靠貧雇農,打擊地富反壞右,打擊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李國香耐心地給“根子”解答,流暢地背著政策條文。

“李組長,這回的運動要不要重新劃分階級成分?”“情況復雜,土地改革搞得不徹底的地方,就要重新建立階級隊伍,組織階級陣線。老王,你聽了文件,倒動了點腦筋,不錯,不錯。”“我還有個事不懂,清經濟這一條,是不是要清各家各戶的財產?”王秋赦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女組長。他差點就要問出“還分不分浮財”這話來。女組長被這個三十幾歲的單身漢盯得臉上有點發臊,就移開了自己的視線,繼續講解著政策界限:“要清理生產隊近幾年來的工分、賬目、物資分配,要清理基層干部的貪污挪用,多吃多占,還要清查棄農經商、投機倒把分子的浮財,舉辦階級斗爭展覽,政治賬、經濟賬一起算。”“好好!這個運動我擁護!哪怕提起腦殼走夜路,我都去!”36王秋赦呼的一下站了起來,興奮得心都在怦怦跳。娘賣乖!哈哈,早些年曾經想過、盼過,后來自己都不相信會再來的事,如今說來就來!乖乖,

第二次土改,

第二次劃成分,

第二次分浮財……

看看吧!王秋赦有先見之明吧?你們這些蠢東西,土改時分得了好田好土,耕牛農具,就只想著苦吃勤做,只想著起樓屋,置家產,發家致富……

哈哈,王秋赦卻是比你們看得遠,仍是爛鍋爛灶爛碗,當著“現貧農”,來“革”你們的“命”,“斗”你們的“爭”!他一時渾身熱乎乎、勁鼓鼓的,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了女組長的雙手臂:“李組長!我這百多斤身坯,交給工作組了!工作組就是我親爺娘,我聽工作組調遣、指揮!”李國香抽回了自己的雙手,竟也有點兒心猿意馬。沒的惡心!她嚴肅地對“根子”說:“坐下來!不像話,這么沒上沒下、沒大沒小的,動手動腳,可要注意影響,啊?”王秋赦紅了紅臉,順從地坐了下來。他搓著剛才曾經捏過女組長手臂的一雙巴掌,覺得有些兒滑膩膩的:“我該死!只顧著擁護上級文件,擁護上級政策,就、就忘記了李組長是個女的……

”“少廢話,還是講正事吧。”李國香倒是有海量,沒大介意地笑了笑,掠了掠額上的一縷亂發,沒再責備他。“你本鄉本土的,講講看,鎮上這些人家,哪些是近些年來生活特殊的暴發戶?”“先講干部?還是講一般住戶?鎮上的干部嘛……

有一個人像那河邊的大樹,蔭庇著不少資本主義的浮頭魚,他每圩賣給胡玉音六十斤米頭子做米豆腐賣,賺大錢起新樓屋。只是人家資格老,根底厚,威望高。就是工作組想動他一動,怕也是不容易。”“他?哼哼,如果真有問題嘛,我們工作組這回可要摸摸老虎屁股嘍!還有呢?”“還有就是稅務所長。聽講他是官僚地主出身,對貧下中農有仇恨,他多次講我是‘二流子’,‘****’……

”“嗯嗯,誣蔑貧農,就是誣蔑革命。還有呢?”“還有就是大隊支書黎滿庚。他立場不穩,重用壞分子秦書田寫這刷那,當五類分子小頭目。還認了賣米豆腐的胡玉音做干妹子,又和糧站主任、供銷社主任勾通一氣……

美蓉鎮就是他們幾個人的天下……

”王秋赦講的倒是真話。鎮上這幾個頭頭平日老是講他游手好閑啊,好吃懶做啊,怕下苦力啊。黎滿庚最可惡,克扣過他的救濟糧和救濟衣服,全無一點階級感情!哼哼,這種人在本鎮大隊掌印37當政,他王秋赦怎么徹底翻得了身?這回政府算開了恩,體察下情,派下了工作組,替現時最窮最苦的人講話,革那些現時有錢有勢人的命!李國香邊問邊記,把鎮上十幾個干部的情況都大致上摸了個底。王秋赦真是本活譜子呀,這家伙曉得的事多,記性又好,誰跟誰有什么親戚,什么瓜葛,什么口角不和,什么明仇暗恨,甚至誰爬過誰的閣樓,誰摸過誰家的雞籠,誰被誰的女人掌過嘴,誰的妹兒吃過啞巴虧,出嫁時是個空心蘿卜,誰的崽娃長相不像爺老倌,而像誰誰誰。他都講得頭頭是道,有根有葉。而且還有地點、人證、年月日。聽著記著,女組長不禁對這“根子”產生了幾分好感和興趣,覺得王秋赦好比一塊沉在水里的大青石,把什么水草啦,游絲啦,魚蝦、螺螄、螃蟹啦,都吸附在自己身上。

“這幾年,趁著國家經濟暫時困難,政策放得比較寬,圩場集市比較混亂,而做生意賺了錢、發了家的,鎮上要算哪一戶?”女組長又問。

“還消問?你上級比我還清楚呀!”王秋赦故作驚訝地反問,“你上級聽到的反映還少嗎?就是東頭起新樓屋的胡玉音!這姐子靠了她的長相擺米豆腐攤子,招徠顧客,得了暴利……

而且她的本事大著呢。鎮上的男女老少,沒有幾個不跟她相好。就是干部們對她,對她……

”“對她怎么啦?”女組長有些不耐煩,又懷有強烈的好奇心。

“喜歡她那張臉子、那雙眼睛呀!大隊黎支書認了她做干妹子,支書嫂子成了醋罐子。糧站主任供她碎米谷頭子,稅務所長每圩收她一塊錢的稅,像她大舅子。連秦癲子這壞分子跟她都有緣,從她口里收集過老山歌,罵社會主義是封建,可惡不可惡?”這席談話,使得李國香大有收獲,掌握了許多寶貴的

第一手材料。吊腳樓主確是鎮上一個人才,看看通過這場運動的斗爭考驗,能不能把他培養起來。

半個月后,工作組把全鎮大隊各家各戶的情況基本上摸清楚了。但群眾還沒有發動起來,于是決定從憶苦思甜、回憶對比人手,激發社員群眾的階級感情。具體措施有三項:一是吃憶苦餐,二是唱憶苦歌,三是舉辦大隊階級斗爭展覽。階級斗爭展覽分解放前、解放后兩部分。解放前的一部分需要找到幾樣實物:一床爛棉絮,一件破棉襖,一只破籃筐,一根打狗棍,一只半邊碗。

但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窮人都翻了身,生活也有所提高,如今還到哪里去找這些爛東爛西!唉唉,土地改革那陣,只顧著歡天喜地慶翻身,土地還老家,只想著好好種種分得的好田好土,只顧著奔新社會的光明前程,那些破破爛爛,當初只怕扔都扔不贏呢,誰還肯留下來叫人見了傷心落淚,又哪里料想得到十幾年以后還要搞展覽,進行回憶對比呢。可見,凡事都應當有遠見,爛東爛西自有爛東爛西的用處。越窮越苦的地方,就越要搞回憶對比。叫做物質的東西少一點,精神的東西就要多一些。比方,有的生產隊集體生產暫時沒有搞上去,分下的口糧不夠吃,少數社員就罵娘,不滿;再比方,有的地方工分值低,年終分配兌不了現,就有社員撕扯記工本,罵隊長會計38吃了冤枉;又比方,公社、縣里的領導,統一推行某種耕作制,規定種植某個外地優良品種,因水土不服,造成了大面積減產,社員們就叫苦連天等等。不搞回憶對比行嗎?不憶苦、不思甜行嗎?解放才十四五年,就把舊社會受過的苦、遭過的罪,忘得精光?三面紅旗、集體經濟,縱使有個芝麻綠豆、雞毛蒜皮的毛病、缺點,你們也不應發牢騷、泄怨氣。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端著粗碗想細碗,吃了糠粑想細糧,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憶苦思甜是件法寶,能派很多用場。

當然李國香組長要辦憶苦思甜階級教育展覽會,是為了發動群眾,開展運動。她為著尋找幾件解放前的展品走訪了好些人家,都一無所獲。她忽然心里一亮:對了!眼前放著個百事通、活譜子不去問!或許吊腳樓主能想出點子來。一天吃中飯時,她把這事對王秋赦講了講。王秋赦面有難色,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東西倒有幾樣,不曉得用得用不得……

”“什么用得用不得,快去拿來看看!”‘李國香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笑瞇瞇地看著她的“依靠對象”到門彎樓角里搗騰去了。

不一會兒,王秋赦就一頭一身灰蒙蒙的,提著一筐東西出來了,給女組長過目。原來是一床千瘡百孔的破棉絮,一件筋吊吊、黑油油的爛棉襖,一只破籃筐,缺口碗。只少一根打狗棍,那倒隨處可找了。

“呵呵,得來全不費功夫!還是你老王有辦法。”女組長十分高興、贊賞。

“只是要報告上級,這破棉絮,爛棉襖,都是解放后政府發給我的救濟品……

”王秋赦苦著眉眼,有實道實。

“你開什么玩笑?這是嚴肅的政治任務!還有什么心三心四的?”女組長聲色俱厲地批評教育說,“我到衡州、廣州看過一些大博物館,大玻璃柜里擺著的,好多都是模型、仿制品呢!”三女人的賬鎮上傳出了風聲:縣委工作組要收繳”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攤子和她男人的殺豬屠刀。這風聲最初是從哪里來的,誰都不曉得,也無須去過問。而人們對于傳播新鮮聽聞的愛好,就像蜂蝶在春天里要傳花授粉一樣,是出于一種天性和本能。還往往在這新鮮聽聞上添油加醋,增枝長葉,使其疑云悶雨,愈傳愈奇,直到產生了另一件新鮮傳聞,目標轉移為止。39街坊們的擠眉弄眼,竊竊私語,無形中給胡玉音夫婦造成一種壓力,一種惶恐氣氛。這可把胡玉音急壞了,也把她男人黎桂桂嚇懵了。桂桂臉色呆滯,吃早飯時連碗都不想端了。難怪政治家們把輿論當武器,要辦一件事總是先造輿論,放風聲。

“祖宗爺!人家的男人像屋柱子,天塌下來撐得起!我們家里一有點事,你就連個女人都不如,碗筷都拿不起?”胡玉音對自己不中用的男人又惱又氣又恨。

“玉音,我、我們恐怕原先就沒想到,新社會,不興私人起樓屋。土改前幾年,不是也有些新發戶緊穿省用,捆緊褲帶買田買土買山場,后來劃成了地主、富農……

”桂桂眼睛里充滿了驚恐,疑懼地說。

“依你看,我們該哪樣辦?”胡玉音咬了咬牙關,問。

“趁著工作組還沒有找上門來,我們趕快想法子把這新樓屋脫手……

哪怕賤賣個三、兩百塊錢……

我們只有住這爛木板屋的命……

”桂桂目光躲躲閃閃地說。

“放屁!沒得出息的東西!”胡玉音聽完男人的主意,火冒三丈,手里的筷子頭直戳了過去,在男人的額頭上戳出了兩點紅印。“地主富農是收租放債、雇長工搞剝削!你當屠戶剝削了哪個?我賣米豆腐剝削了哪個?賣新屋!只有住爛木板屋的命!虧你個男人家講得出口!抓死抓活,推米漿磨把子都捏小了,做米豆腐鍋底都抓穿了,手指頭都抓短了,你張口就是賣新屋!天呀,人家的男人天下都打得來,我家男人連棟新屋都守不住……

”黎桂桂伸手摸了摸額頭,額頭上的兩個筷子頭印子沁出了細細的血珠子。胡玉音含著眼淚,這才發覺,自己氣頭子上沒輕沒重……

鬼打起,聽到點風聲,遇上點事,自己也發了癲噦,人都不抵錢了!她和桂桂結婚八年了,還沒起過高腔紅過臉。由于沒有生育,她把女人的一腔母愛都傾注在男人身上,連男人的軟弱怕事,都滋長了她對他袒護、憐愛的情感。桂桂既是她丈夫,又是她兄弟,有時還荒唐地覺得是自己的崽娃……

可如今,把男人的額頭都戳出了血!她趕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子繞過去,雙手捧住了桂桂的頭:“你呀,蠢東西,就連痛都不曉得喊一聲。”桂桂非但沒有發氣,反而把腦殼靠在她的胸脯上:‘?又不大痛。玉音,賣新樓屋,我不過隨便講講,還是你拿定見……

反正我聽你的,你哪樣辦我就哪樣辦。你就是我的家,我的屋……

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真的,當叫花子討吃,都不怕……

”胡玉音緊緊摟著男人,就像要護著男人免受一股看不見的惡勢力的欺凌,她不覺地就落下淚來。

是的,一個擺小攤子為業的鄉下女人的世界就這么一點大,她是男人的命,男人也是她的命。他們就是為了這個活著,也是為了這個才緊吃苦做,勞碌奔波。40“玉音,你不要以為我總是老鼠膽子……

其實,我膽子不小。如果為了我們的新樓屋,你喊我去殺了哪個,我就操起殺豬刀……

我的手操慣了刀,力氣蠻足……

”桂桂閉著眼睛像在做夢似的咕咕噥噥,竟然說出這種無法無天的話來。

胡玉音趕緊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要死了!看看你都講了些什么瘋話!這號事,連想想都有罪過,虧你還講得出……

”說著,背過身子去擦眼淚。

“玉音,玉音,我是講把你聽的,講把你聽的……

又沒有真的就要去殺哪個……

”“可你,要就是賣掉新樓屋,要就是去拼性命……

如今鎮上只傳出點風聲,就把你嚇成這樣子……

若還日后真的有點什么事,你如何經得起?”“左不過是個死。另外,還能把我們怎么的?”黎桂桂隨口講出的這個“死”字,使得胡玉音眼冒火星子。她真想揚手抽男人一個嘴巴子,但手舉到半路又落不下去了。就像有座大山突然橫到了她眼前,要壓到她身上來,她感到了事情的嚴重和緊迫。她是個外柔內剛的人,當即在心里拿定了一個主意:“我就去找找李國香,問問她工作組組長,收繳米豆腐攤子和殺豬刀的話,是真是假……

我想,大凡上級派來的工作同志,像老谷主任他們,總是來替我們平頭百姓主事、講話的……

”黎桂桂以敬佩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女人。每逢遇事,女人總是比他有主見,也比他有手腕,會周旋。

在這個兩口之家里,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本來就是顛了倒順的。

胡玉音梳整了一下,想了想該和女組長說些什么話,才不致引起人家的反感,或是不給人家留下話把。她正打算出門,門外卻有個女子和悅的聲氣在問:“胡玉音!胡玉音在屋嗎?今天不是逢圩的日子嘛!”胡玉音連忙迎出門去,一看,竟是一臉笑容的李國香組長。真是心到神知啊!她連忙把客人迎進屋來。李國香比上一年當飲食店經理時略顯富態些,臉上的皺紋也少了點。工作上的同志,勞心不勞力,日子過得爽暢,三十三歲上當黃花女,還不現老相。

黎桂桂見李組長沒有帶手下的人,又和和氣氣的,一顆懸著的心,也就落下來一半。他趕忙篩茶,端花生、瓜子。這時,他拋給他女人一個眼色,羞愧地笑了笑。擺好茶盤杯子,他說了聲“李組長好坐”.就從門背后拿出把鋤頭,上小菜園子去了。41“你的愛人見了生客,就和個野老公一樣,走都走不贏?”李國香組長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問。

“他呀,是個沒出息的。”胡玉音卻臉一紅,一邊勸李組長剝花生,噎瓜子,一邊在心里想:你個沒出嫁的老閨女,大約男人的東西都不分倒順,卻是“野老公”、“野老公”的也講得出口。

“今天,我是代表工作組,特意來參觀這新樓屋的。順便把兩件事,和你個別談談。你放心,我們是熟人熟事,公事公辦……

”李國香說著就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來。

胡玉音臉色有些發白,腦殼里有些發緊。女組長今天大約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她來看新樓屋,總不會是個人的興趣啊。但胡玉音還是強打起精神,賠著笑臉,領著女組長出了老客棧鋪子,開開新樓屋的紅漆大門。進得門來,李國香就聞到了一股新木香和油漆味。女組長把過廳,廂房,廚房,雜屋,后院的豬欄、雞塒、廁所,一一地看了看,口里不停地夸贊著“不錯,不錯”。接著又踏著板梯,上樓看了寬大敞亮的臥室,里頭擺著大衣柜、高柱床、五屜柜、書桌、圓桌、靠背椅,整套全新的家具,油漆泛出棗紅色的亮光,把四壁雪白的粉墻都映出了一種喜氣洋洋的色調。李國香嘴里沒再夸贊什么“不錯,不錯”了,而是抿住嘴巴點著頭,露出一臉驚嘆、感慨之色。胡玉音一直在留神觀看著她臉上的表情變化,但估不透女組長心里想著、窩著的是些什么。

最后,她們打開落地窗,站在陽臺上看了看山鎮風光。李國香倚靠著欄桿,就像一位首長站在檢閱臺上。她站在陽臺這個高度,才看清楚了四周圍的古老發黑的土磚屋、歪歪斜斜的吊腳樓、靠斜樁支撐著的杉皮木板屋,和這幢鶴立雞群似的新樓屋之間的可怕的差異,貧富懸殊的鴻溝啊。

回到臥室,李國香徑自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書桌當窗放著,土漆油的桌面像鏡子.照得清人影。

胡玉音在一旁陪站著。她見女組長已經在書桌上攤開了筆記本,手里的鋼筆旋開了筆帽。

“坐呀,你先坐下來呀。就我們兩個人,談一談……

”這時,李國香倒成了屋主似的,招呼著胡玉音落座了。

胡玉音拉過一張四方凳坐下來。在擺著筆記本、捏著鋼筆的女組長面前,她不由地就產生了一種自卑感。所以女組長坐靠背椅,她就還是坐四方凳為宜。

“胡玉音,我們縣委工作組是到鎮上來搞‘四清’運動的,這你大約早聽講了。”李國香例行公事地說,“為了開展運動,我們要對各家各戶的政治、經濟情況摸一個底。你既不是頭一家,也不是最末一戶。對工作組講老實話,就是對黨講老實話。我的意思,你懂了吧?”胡玉音點了點頭。其實她心里蒙著霧,什么都不懂。

“我這里替你初步算了一筆賬,找你親自落實一下。有出入,你可以提出來。”李國香說著,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了胡玉音一下。42胡玉音又點了點頭。她糊糊涂涂地覺得,這倒省事,免得自己來算。若還女組長叫自己算,說不定還會慌里慌張的。而且女組長態度也算好,沒有像對那些五類分子訓話樣的,眼光像刀子,鋒寒刃利。

“從一九六一年下半年起,芙蓉鎮開始改半月圩為五天圩。這就是講,一月六圩,對不對?”李國香又注視了胡玉音一眼。

胡玉音仍舊點點頭,沒做聲。她不曉得女組長為什么要扯得這么遠,像要翻什么老案。

“到今年二月底止,一共是兩年零九個月,”李國香組長繼續說,不過她眼睛停留在記事本上了,“也就是說,一共是三十三個月份,正好,逢了一百九十八圩,對不對?”胡玉音呆住了。她沒有再點頭。她開始預感到,自己像在受審。

“你每圩都做了大約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賣。有人講這是家庭副業,我們暫且不管這個。一斤米的米豆腐你大約可以賣十碗。你的定價不高,量也較足。這叫薄利多銷。你的作料香辣,食具干凈,油水也比較厚。所以受到一些顧客的歡迎。你一圩賣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塊錢,有多無少。一月六圩,你的月收入為三百元。三百元中,我們替你留有余地,除掉一百元的成本花銷,不算少了吧?你每月還純收入兩百元!順便提一句,你的收入達到了一位省級首長的水平。一年十二個月,你每年純收入二千四百元!兩年零九個月,累計純收入六千六百元!”胡玉音怎么也沒有料到,女組長會替她算出這么一筆明細賬來!她的收入達到了一位省長級干部的水平,累計六千六百元!天啊,天啊,自己倒是從沒這樣算過哪……

真是五雷轟頂!她頓時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小本生意,我從沒這么算過賬……

糊里糊涂過日子,錢是賺了一點,都起這新屋花費了……

李組長,我賣米豆腐有小販營業證,得到政府許可,沒有犯法……

”“我們并沒有認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剝削呀!”李國香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臉色,“你門口不是貼著副紅紙對聯,‘發社會主義紅財’嗎?聽說這對聯還是出自五類分子秦書田的大手筆。你不要緊張,我只不過是來摸個底,落實一下情況。”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驚恐變成了麻木冷漠,眼睛盯著樓板,抿緊了嘴唇。李國香倒是沒有計較她的這態度,也不在乎她吱聲不吱聲。

“還有個情況。糧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圩都從打米廠批給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國香的臉色越來越嚴肅,一時間,真有點像是在訊問一個行為不正當的女人一樣。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廠的下腳,碎米谷頭子。我每圩都要從里頭選出砂子,篩出谷殼、稗子、土。而且,碎米谷頭子老谷主任也不只批給我一個,鎮上好多單位和私人,都買來喂豬……

43我開初也買來喂豬,后來才做了點小本生意……

”一聽關連到了糧站的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從冷漠麻木中清醒了過來,大聲申辯。老谷是個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連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圩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除去十斤的谷殼、砂子、稗子、土,總夠了吧。

我是給你留了寬余哪。再說,人家買碎米谷頭子是喂了肥豬賣給國家,你買碎米谷頭子是變成了商品,喂了顧客!”李國香組長的話產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鎮住了。接著,女組長又穩住了自己的聲調,繼續念著本本里的賬目說:“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兩年零九個月,一百九十八圩。就是說,糧站主任谷燕山總共批給你大米一萬一千八百八十斤!這是一個什么數字?當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雖和你有關系,但主要不在你這里……

”算過賬,李國香組長在筆記本上寫了一行:“經和米豆腐攤販胡玉音本人核對,無誤。”就走了。

胡玉音相送到大門口。她心里像煎著一鍋油,連請“李組長打了點心再走”這樣的客氣話都沒有講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組長李國香跟她算的一本賬,一萬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純收入的事,告訴了黎桂桂。兩口子膽戰心驚,果然就像財老倌面臨著

第二次土改一樣。但舊社會的財老倌已經成了五類分子,他們反倒臭狗糞臭到底,不怕了。胡玉音兩夫婦是在新社會里攢了點錢,難道也要重新劃成分,定為新的地主、富農?至此,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難合眼。他們認定了自己只是個住爛木板屋的命。住爛木板屋雖然怕小偷,卻有種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他們再不去想什么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后代子嗣。不然娃兒都跟著大人當了小五類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

四雞和猴這天晚上,縣委工作組進鎮以來

第一次召開群眾大會。大會在圩場戲臺前的土坪里舉行。那盞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燈修好了,掛在戲臺中間,把臺上臺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們的臉塊都有些蒼白。跟往時不同的是,本鎮原先的幾個頭面人物都沒有坐上戲臺,糧站主任谷燕山、大隊支44書黎滿庚、稅務所所長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塊磚頭墊張報紙坐在戲臺下邊。胡玉音、黎桂桂兩口子則緊挨著坐在他們身后,像在尋求依靠、庇護。在臺上坐著的只有工作組組長李國香和她手下的兩個組員。本鎮群眾對這一變化十分敏感,既新奇又疑懼,都想朝前邊擠擠看看。有的人甚至特意繞個大圈子鉆到戲臺下,看看“北方大兵”和滿庚支書他們究竟坐在什么地方。

大會跟往時不同的是,主持大會的李國香組長沒有來一個開場白,像原先那些頭頭那樣,從國際國內大好形勢講到本省本縣大好形勢,講到本鎮本地的大好形勢,最后才講到開會的旨意,幾個具體問題;而是先由一位工作組組員,宣讀了省、地、縣的三份通報。省里的通報是:某地一個壞分子,出于仇恨黨和人民的反動階級本性,瘋狂對抗“四清”運動,唆使、煽動部分落后群眾圍攻、毆打工作隊隊員,罪行嚴重,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地區的通報是:某縣一名公社黨委委員、大隊黨支部書記,幾年來利用職權包庇地、富、反、壞、右,作惡多端,“四清”工作組進駐后,大吵大鬧,拍桌打椅,拒不交代問題,態度十分惡劣,經研究決定撤銷其黨內外職務,開除黨籍,交群眾管制勞動。縣委的通報是:某公社一個解放前當過妓女的小攤販,長期搞投機倒把牟取暴利,利用酒色拉攏腐蝕當地干部,妄圖在運動中蒙混過關。經批準,將這個女攤販在全公社范圍內進行游斗,以教育廣大干部、黨團員……

三份通報念將下來,馬上產生了神效,一時會場上鴉雀無聲,仿佛突然來了一場冰雪,把所有參加大會的人都凍僵了。谷燕山、黎滿庚等幾個平日在鎮上管事的頭頭都瞠目結舌,像啞了口似的。

“把資產階級****分子秦書田揪上臺來!”突然,一個工作組組員以一種冰雪崩裂似的聲音喊道。

立時,王秋赦和一個基干民兵,就一左一右地像提著只布袋似的,把秦癲子扔到臺上來。整個會場都騷動了一下,隨即又肅穆了下來。秦癲子垂著雙手,低著腦殼站在臺前,雪亮的煤汽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睛。燈光把他瘦長的影子投射到天棚板上,黑糊糊的一片,像尊魔影。

一直坐在戲臺上惟一的一張八仙桌旁的女組長李國香,這才走到臺前來,習慣地攏了攏額前的幾絲亂發后,指著秦癲子,以一口和悅清晰的本地官話說:“這就是芙蓉鎮上大名鼎鼎的秦書田,秦癲子。本鎮大隊的貧下中農、革命群眾,對于老地主、富農,是曉得仇恨的。可是對于這個階級敵人,你們恨不恨呢?特別要問一句國家干部、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們,你們認為秦書田是香還是臭?這樣一個階級敵人,在三年困難時期,竟然成了芙蓉鎮一帶的紅人,仗著他會舞文弄墨,吹拉彈唱,活躍得很。年年冬下社員家里討親嫁女,做紅白喜事,請的鼓樂班子里頭有他。每年春節、元宵節,本鎮大隊舞龍燈、耍獅子賀新春有他。

平日在路上、街上會了面,你們有多少人和他打招呼,給他紙煙抽?在田邊、地頭,你們多少人聽他講過那些腐朽沒落、借古諷今的故事?你們家里的娃娃,那些沒有受過剝削壓迫的小學生,有多少叫過他做‘秦叔叔’、‘秦伯伯’的?”45李國香聲調不高,平平和和,有理有節地講著、問著。整個會場的空氣都仿佛凝結住了,寂靜得會場上的人全都屏聲住息了似的。坐在臺下的谷燕山、黎滿庚和胡玉音兩口子,則開始感覺到某種強度的地震。

“怪事多著呢,同志們,貧下中農們,社員們!”李國香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那語氣就仿佛是在和人聊家閑似的。顯然,她的斗爭藝術是成功的。對于自己這駕馭群眾、控制氣氛的能力,她頗為得意。“前不久,我們鎮上一個小攤販蓋起了一棟新樓屋。有人指出這樓屋比解放前本鎮最大的兩家鋪子‘茂源商號’、‘海通鹽行’還氣派。順便提一句,這個賣米豆腐的攤販幾年來究竟賺了多少錢?她是賺了誰的錢?她五天一圩做米豆腐的大米又是哪里來的?這些,我們都暫且不去說它。新樓房紅漆大門上有一副對子,是誰寫的?秦書田,你念一遍給大家聽聽。”秦癲子微微抬了抬頭,斜看了女組長一眼,回答道:“是我寫的,我寫的……

上聯是‘勤勞夫妻發社會主義紅財’,下聯是‘山鎮人家添人民公社風光’,橫聯是……

”“這是一副反動對聯,同志們!”李國香朝秦癲子揮了揮手,示意他住口,并稍稍抬高了一點聲調說,“勤勞夫妻發社會主義紅財’,大家嗅出這反動氣味來沒有?搞社會主義怎么是個人發財?過去講‘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他卻提出了‘發紅財’這種蠱惑人心的反動口號,是對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的反動!現在我們芙蓉鎮,富的起樓屋,窮的賣地皮,說明了什么問題?大家好好想一想,同志們!還有下聯‘山鎮人家添人民公社風光’就更加露骨!‘山鎮人家’是什么樣的人家?是正經八百的貧下中農,還是別的出身歷史復雜、社會關系七七八八的人家?據反映,這戶人家早在五十年代就誣蔑過我們的農村政策、我們的階級路線,是什么‘死懶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產,政府不管;有余有賺,政府批判’!這難道是一般的落后話、怪話?讓這種人家來添人民公社的風光?人民公社是天堂,是樂園,本身就是無限風光,怎么要讓私有制來添社會主義的風光?這是想變天!同志們,這是反社會主義,反黨。這么一副反動對聯,公然用大紅紙寫了貼在我們鎮上!新樓屋的主人來了沒有?這副對聯不要撕了,要留著當個反面材料,讓大家一天看上三遍。同志們,可不要小看了寫寫畫畫呀,這常常是階級敵人向黨、向社會主義進攻的一種武器,一種手段!”秦癲子聽到這里,不服氣地抬起頭來看了李國香一眼。站在一旁看押著他的王秋赦,立即在他頸脖上重重拍了一掌,把他的腦殼往下一按。臺下馬上有幾個運動骨干吼了起來:“秦癲子不老實!喊他跪下!”“秦癲子跪下!~秦癲子不跪下,我們答應不答應?”整個會場稍稍遲疑了一下,才做出了反應:“不答應!”秦癲子渾身抖索,求救似的看了一眼臺下的本大隊支書黎滿庚。黎滿庚低著頭,哪會顧得上答理他。滿庚支書身后,“芙蓉姐子”胡玉音兩口人更是丟魂失魄,張惶四顧。他雙膝發軟,識時務地撲通一聲跪了下去。46“秦書田,你可以站起來。”李國香卻出乎大家意外地向秦癲子擺了擺手。這也沒有什么奇怪,上級派來的干部總是比較講政策。

秦癲子依言站了起來。他恢復了原有姿態,面對群眾雙手下垂,低頭認罪。只是他雙膝上,添了兩個鮮明的塵土印。

“秦書田,現在繼續批斗你,在群眾雪亮的眼睛下,把你的廁皮剝開來。”李國香說,“鎮上老一輩的人,不是都曉得梁山泊好漢的故事嗎,有個好漢叫圣手書生蕭讓。是不是?這個秦書田,也是一條好漢,被我們某些基層干部當成了本鎮大隊的‘圣手書生’!我們來看看吧,這圩場上,街上墻上,我們全大隊的山坡、石壁上,到處寫著‘全黨動手,大辦農業“三面紅旗萬歲’,‘農業以糧為綱,工業以鋼為綱’,‘一定要解放臺灣’等等。這些大幅標語都是出自誰的手筆?出自這個五類分子的手筆!我們一個芙蓉鎮百十戶人家,難道都是清一色的文盲嗎?連個刷標語口號的人都找不出了嗎?這是長了誰的威風,滅了誰的志氣?秦書田,你講講,這些光榮任務,都是誰派給你的?”秦癲子縮著頸脖,看了臺下的黎滿庚支書一眼:“是是大隊、大隊……

”“結結巴巴,心里有鬼,算了!”李國香揮了揮手,適可而止地制止住了秦書田。她駕輕就熟地掌握、調節著會場的火候。接著提出了一個更為叫人膽戰心驚的問題:“秦書田!現在你當著廣大貧下中農、革命群眾的面,報一報你自己的階級成分!”“壞分子,我是壞分子。”秦癲子說。

“好一個壞分子!同志們,今天工作組要來戳穿一個陰謀。”李國香這時像一部開足了音量的擴音器,聲音嘹亮地宣布:“根據我們內查外調掌握的材料,秦書田根本不是什么壞分子,而是一個罪行嚴重、編寫反動歌舞劇向黨向社會主義進攻的極右分子。他從一個遭到雙開、清洗的****分子,變成了一個搞男女關系的壞分子,這都是誰干的好事啊?五類分子的名單,是由縣公安局掌握的。這是一起嚴重的違法亂紀行為!”講到這里,李國香停了一停。她像一切有經驗的報告人那樣,總要留出個簡短的間隙,來讓聽眾思考、消化某個極其重要的問題,或是來記取某一段精辟的座右銘式的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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