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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鎮(zhèn)》香港大學推薦的經(jīng)典書籍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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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場上出現(xiàn)了一派嗡嗡的議論聲和嘖嘖的驚嘆聲。

“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社員同志們!”李國香的音調(diào)又降了下來,恢復了原先那一口聊家閑似的本地官話,“芙蓉鎮(zhèn)上的怪事還多的是呢。還是這個秦書田,他還有個特殊身分,是全大隊五類分子的頭目。也就是說,他負責監(jiān)管全大隊的五類分子。請看看,我們的某些干部,對這個****分子是多么地信任和器重。監(jiān)督、改造五類分子,本來是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職責和權利。可是,我們47少數(shù)個別的干部,把這職責和權利拱手送給了階級敵人。同志們,這是什么問題?這是嚴重的敵我不分,喪失了階級立場。以上這些怪事,都出在我們鎮(zhèn)上。今天,我們工作組把秦書田揪出來,當一個活靶子、反面教員,也當一面鏡子,把我們有些干部、黨員的臉塊照一照,看看他們的屁股是坐在哪一邊!”接著,李國香下了一道命令:呼口號,把****分子秦書田押下去!所有的五類分子及其家屬子女退出會場。

在一片“打倒秦書田”、“秦書田不低頭認罪,死路一條”、“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秦癲子被王秋赦和另一個民兵押出了會場,五類分子的家屬、子女也紛紛退出會場。之后,工作組組長李國香講了一通,作為大會的結(jié)束語:“現(xiàn)在,階級敵人離開會場了,我還要補充幾句。”她姿勢優(yōu)美地掠了掠頭發(fā),聲音也柔和多了,“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社員同志們,轟轟烈烈、尖銳復雜、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就要在我們芙蓉鎮(zhèn)展開了。我們搞的雖然是面上的‘四清’,但工作組準備和大家一起,全力以赴地投入這場斗爭。我們有些黨員,有些干部,有些社員,前些年過苦日子,由于各項政策比較放得松,或多或少犯有這樣那樣的錯誤,那不要緊。我們的方針是:有錯認錯,有罪認罪,貪污退賠,洗手洗澡,回頭是岸。有的人不回頭怎么辦?那就要根據(jù)情節(jié)輕重,用黨紀國法來制裁。要不然,地富反壞右一起跑了出來,黨內(nèi)黨外互相勾結(jié),而我們貧下中農(nóng)、干部群眾又麻木不仁,不聞不問,那么不要多久,黨就變修,江山變色,地主資產(chǎn)階級就重新上臺!”散會后,胡玉音和黎桂桂回到老胡記客棧里,真是魂不著體,五內(nèi)俱焚。他們感覺到了,一顆災星已經(jīng)懸在他們新樓屋的上空。這棟新樓屋,他們連一晚上都還沒有搬進去住過,卻成了禍害。

就是繼續(xù)心甘情愿的住爛木板屋,也缺乏安全感了。使夫妻倆尤為傷心的是,看來在這場運動中,老谷主任、滿庚支書他們都會逃不脫女組長的巴掌心,他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就不可能對旁人提供什么保護。

黎桂桂嚇得渾身打哆嗦,只曉得睜著神色迷亂的眼睛,望著自己的女人。

到底胡玉音心里還有些主見,她坐在竹椅子上出神。唉,要是一家兩口人都是虱婆子膽,老鼠見了貓一樣,豈不只能各人備下一根索,去尋短路?“這樣吧,事情拖不得了,講不定哪晚上就會來抄家。我把我們剩下的那筆款子,交給滿庚哥去保管。放在屋里遲早是個禍胎……

”胡玉音眼睛盯著門口,壓低了聲音。

“滿庚?你沒聽出來,他好像犯在秦癲子的事上了……

女組長的報告里,有一多半是對著他來的,殺雞給猴子看……

”黎桂桂提醒自己的女人說。48“不怕。他在黨。頂多吃幾頓批評,認個錯,寫份悔過書。你怕還能把他一個復員軍人哪樣的?”“唉,就怕連累別人……

”“他是我干哥。我們獨門獨戶的,就只這么一個靠得住的親戚。”“好吧。米豆腐攤子也莫等人家來收繳,自己先莫擺了。你哪,也干脆出去避避風頭。我在廣西秀州有門子遠親戚,十幾年沒往來過,鎮(zhèn)上的人都不曉得……

”五滿庚支書大隊支書黎滿庚家里,這些天來哭哭鬧鬧,吵得不成樣子了。黎滿庚的女人五大三粗,外號“五爪辣”,在隊上出工是個強勞力,在家里養(yǎng)豬打狗、操持家務更是個潑悍婦。從去年起,黎滿庚在社員大會上開始宣傳晚婚、節(jié)育,口水都講干了,可他女人“五爪辣”卻和月月兔似的,早已生過了六胎,活了四個,全是妹兒。妹兒們站在一起,是四級階梯。有的社員笑話他女人:“支書嫂子,節(jié)制生育你帶了好頭啊!”他女人雙手在粗壯的腰身上一叉:“我沒帶好頭?嗯,要依我的性子,早生下一個女民兵班了!人家養(yǎng)崽是過鬼門關,我養(yǎng)崽卻是過門坎一樣!”黎滿庚剛成親那年把,有點嫌自己的女人樣子魯,粗手粗腳的,衣袖一卷,褲腿一扎,有一身男子漢似的蠻力氣。相形之下,他頗為留戀胡玉音的姣媚。但老輩人講,自古紅顏多薄命,樣子生得太好的女人往往沒有好命。胡玉音會不會有好命?當初他一個復員軍人,大隊黨支書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曉得日后要出些什么事情?自他女人給他生下兩個“千金妹兒”以后,他漸漸感覺到了自己女人的優(yōu)越性,出工,收工,奶妹兒,做家務,簡直就不曉得累似的,還成天哼哼“社員都是向陽花”呢。每天天不亮起床,每晚上和男人一樣地打鼾,像頭壯實的母牛。后來又連著生了四胎,也都連公社醫(yī)院的大門都沒有進過。“唉唉,陪著這種女人過日子,倒是實實在在的,當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

”黎滿庚后來想。要說他女人有什么缺點,就是生娃娃的癮太重了一點。

“五爪辣”很少撒潑。她對男人在外干工作一直不大放心。特別是結(jié)婚前他所認的那個“干妹”,那樣靈眉俊眼的女人,連天上的星子都會眼饞,哪有不把男人帶壞的?不過她冷眼看了兩年,并沒有察覺出“干哥”“干妹”有什么不正當?shù)男雄E。但女人的這類警惕性是不容易松懈的。她平日嘴里不說,樣子卻做得明白:規(guī)矩點噢,你走到哪個角落里,都有雙眼睛在瞄著你噢。有時兩口子講笑,她也來點旁敲側(cè)擊:“又在你干妹子那里灌了馬尿?人家的婆娘過不得夜,要自愛點。”“你呀,你呀,討打了還是怎么啦?”我不過喊應你一句。自己的屋才是生根的屋。她男人雖是49不中用,手里的殺豬刀可是嚇人!”“牙黃屎臭的,你胡講些什么?”“狗婆的牙齒才白哪,你愛不愛?”直到黎滿庚把拳頭亮出來,他女人才笑格格住口。

那天晚上,從圩場坪開完大會回來,“五爪辣”嘴里嗶嗶剝剝,煮開了潲水粥:“黨支書喂!今晚上縣里工作組女組長的話,有一多半是沖著你來的呀!不曉得你聰明人聽沒聽出?”黎滿庚陰沉著臉,斧頭斧腦地坐在長條凳上卷“喇叭筒”。

“你和你那賣米豆腐的干妹子到底有些哪樣名堂?你對秦癲子怎么丟了立場?人家女組長只差沒有道你的姓,點你的名!那女人也是,不老不少,閨女不像閨女,婦人不像婦人!”“五爪辣”在長條凳的另一頭坐下來問。

“你少放聲屁好不好?今晚上的臭氣聞得夠飽的了!”黎滿庚橫了自己的女人一眼。

“你不要在婆娘面前充好漢,臭蟲才隔著席子叮人。男子漢嘛,要在外邊去耍威風,斗輸贏!”“五爪辣,不肯相讓。

“你到底肯不肯閉嘴?”黎滿庚轉(zhuǎn)過身子來,露出一臉的兇相,“你頭皮發(fā)癢了,是不是?”女人有女人的聰明處。每當男人快要認真動肝火時,“五爪辣”總是適時退讓。所以七八年來,家里雖然常有點小吵小鬧,但黎滿庚曉得“五爪辣”一旦撕開了臉皮是個惹不起的貨色,“五爪辣”則提防著男人的一身牛力氣,發(fā)作起來自己是要吃虧的,所以很少幾回醞釀成家庭火并。“五爪辣”這時身子忽然惡作劇地一閃,跳離了長條凳,長條凳失重,翻翹了起來,使坐在另一頭的黎滿庚一屁股跌坐到地下。

“活該!活該!”“五爪辣”閃進睡房里,露出張臉塊來幸災樂禍。

黎滿庚又惱又恨,爬起來追到睡房門口:“騷娘們,看看老子敲不敲你兩丁更注屈起食指、中指敲人腦瓜。!”“五爪辣”把房門關得只剩下一條縫:“你敢!你敢!你自己屁股坐到哪邊去了?跌了跤子又來賴我喲!”伸手不打笑臉人。每當女人和他撒嬌賣乖時,他的巴掌即便舉起來,也是落不下去的,心里還會感到一種輕松。50但這晚上黎滿庚卻輕松不了。剛才女人無意中重復了縣委工作組女組長的一句話:屁股坐到哪邊去了!哪邊去了?難道自己的屁股真的坐到地、富、反、壞、右、資產(chǎn)階級一邊去了?自己支持干妹子胡玉音賣了幾年米豆腐,就是包庇、縱容了資本主義?玉音她賺錢蓋起了一棟新樓屋,全鎮(zhèn)

第一號,就算搞了剝削,成了暴發(fā)戶?擺米豆腐攤子擺成了新富農(nóng)?還有秦書田的成分,從****分子改成壞分子,自己的確在群眾大會上宣布過。自己辦事欠嚴肅。但并沒辦過什么正式的手續(xù)。依女組長的講法,壞分子難道比****分子真要好一點,罪減一等?在自己看來,都是一籮蛇。

花蛇黑蛇都是蛇。還有,派秦書田的義務工,叫他到山坡、巖壁、圩場上刷過幾條大標語,就算是對階級敵人的重用?難道自己真的犯了這許多條律?

第二天天黑時分,“五爪辣”正好提著潲桶到豬欄里喂豬去了,黎滿庚正從公社開完批斗會回來,在屋門口洗腳,就見胡玉音慌慌張張地走了來,把一包用1日油紙布包著的東西交給他,說是一千五百塊錢,請干哥代為保管一下,手頭緊時,可以從里頭抽幾張花花。胡玉音失魂落魄的,頭發(fā)都有些散亂,穿了一身青布大褂,模樣兒也不似平常那么嬌媚,連坐都沒有坐,就慌慌忙忙地走了,好像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行蹤似的。黎滿庚曉得這款子進不得銀行,就依鄉(xiāng)下古老的習慣,立即把這油布包藏進了樓上的一塊老青磚縫縫里,連數(shù)都沒有數(shù)一下。在品德、錢財問題上,一向是干妹信得過干哥,干哥也信得過干妹。至于這種藏錢的法子,在鎮(zhèn)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一般人家都是這樣。即便小偷進了屋,不把四面磚墻拆除,是難得找到金銀財寶的。倒是要提防蟲蛀鼠咬。

這事,本來可以不讓“五爪辣”曉得。黎滿庚從樓上沾了一身灰塵下來時,卻被“五爪辣”發(fā)覺了。“五爪辣”追問了他好久,他都沒開口。“五爪辣”越問越疑心,哭了,抽抽咽咽數(shù)落著自己進這樓門七八年了,生下了四個妹兒,男人家還在防賊一樣地提防著她……

哭得黎滿庚都心軟了,覺得女人抱怨得也是,既是在一個屋里住著,就沒有講不得的事。連自己的婆娘都信不得了,還去信哪個?可是他錯了。都已經(jīng)上床睡下了,當他打“枕頭官司”似的把“絕密”透露給“五爪辣”聽時,“五爪辣”竟像身上裝了彈簧似的,一下子蹦下了床:“好哇!這屋里要發(fā)災倒灶啦!白虎星找上門來啦!沒心肝的,打炮子的,我這樣待你,你的魂還是叫那妖精攝去了哇!啊,啊,啊一”“五爪辣”竟然嚎啕大哭起來,天曉得為什么一下子中了魔似的,撒開了潑。

“好好生生的,你嚎什么喪?你有屁放不得,不自重的賤娘兒們!”黎滿庚也光火了,爬起來大聲喝斥。

“好好生生!還好好生生!我都戴了綠帽子、當烏龜婆啦!看我明天不去找著那個騷婊子拼了這條性命!”“五爪辣”披頭散發(fā),身上只穿了點筋吊吊的里衣里褲,拍著大腿又哭又罵。51“你到底閉嘴不閉嘴?混賬東西!和你打個商量,這天就塌下來啦,死人倒灶啦!”黎滿庚鼓眼暴睛,氣都出不贏。但他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怕吵鬧開去,叫隔壁鄰居聽了去,不好收場。

“你和我講清楚,你和胡玉音那騷貨究竟是什么關系?她是你老婆,還是我是你老婆?你們眉里眼里,翹唇翹嘴狗公狗婆樣的,我都瞎了這些年的眼睛,早看不下去啦!”“老子打扁你這臭嘴巴!混賬東西!我清清白白一個人,由著你來滿口糞渣渣地胡天亂罵!”“你打!你打!我給你生了四個女娃,你早就想休了我啦!我不如人家新鮮白嫩啦!家花沒得野花香啦!你打!我送把你打!你把我打死算啦!你好去找新鮮貨,吃新鮮食啦!”“五爪辣”邊罵,邊一頭撞在黎滿庚的胸口上,使他身子貼到了墻上。“五爪辣”的蠻力氣又足,黎滿庚推了幾下都推不開,氣得渾身發(fā)顫,眼睛出火。

“天殺的!給野老婆藏起贓款來啦!這個家還要不要啦?昨天晚上開大會,工作組女組長在戲臺上是怎么講的,你要把我們一屋娘娘崽崽都拖下水,跟著你背時鬼、打炮子的去坐黑屋?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塊錢贓款交出來,我這條不抵錢的性命就送在你手上算啦!……

天殺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騎馬布你都可以用來圍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組告發(fā),我要去工作組告發(fā),叫他們派民兵來搜查!”啪的一巴掌下來,“五爪辣”被擊倒在地。黎滿庚失去了理智,巴掌下得多重啊,“五爪辣”就和倒下一節(jié)濕木頭似的,倒在了墻角落。黎滿庚怕她再爬起來撒野,尋死尋活,又用一只膝蓋跪在她身上:“你還耍不要潑?深更半夜的還罵不罵大街?是你厲害還是老子厲害?老子真的一拳就收了你這條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啦!”說著,黎滿庚憤不欲生地揮拳就朝自己的頭上一擊。

“五爪辣”躺在地上,嘴角流血,鼻頭青腫。但她到底被嚇壞了,被鎮(zhèn)住了。

這時,四個妹兒全都號哭著,從隔壁屋里“媽媽呀——爸爸呀——”地跑過來了。

娃兒們的哭叫,仿佛是醫(yī)治他們瘋狂癥的仙丹妙藥。黎滿庚立即放開了自己的女人。“五爪辣”也立即爬了起來,慌里慌忙亂抓了件衣服把身子捂住。人是有羞恥心的,在自己的女兒面前赤身裸體,成何體統(tǒng)。52街巷上貓嚎狗叫,四鄰都驚動了,都來勸架了。他們站在屋外頭敲的敲窗子,打的打門,喊的喊“支書”,叫的叫“嫂子”。

鄰居們好說歹說,婆婆媽媽地勸慰了一番后,暴風雨總算停歇了,過去了。關好門,重新上床睡覺。“五爪辣”不理男人,面朝著墻壁。“五爪辣”不號哭了,黎滿庚卻低聲抽泣了起來:“老天爺……

這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呀!人人都紅眼睛啦!牙齒咬出血啦……

不鐵硬了心腸,昧了天良,就做不得人啦……

苦命的女人……

我從前沒有對你做過虧心事,我是憑了一個人的良心……

人就是人,不是牛馬畜生……

日后,日后連我自己,都不曉得保不保得住哇……

在這世上,不你踩我,我踩你,就混不下去啦……

”男子的哭聲,草木皆驚。黎滿庚活了三十幾歲,

第一次這么傷心落淚。他把“五爪辣”都嚇著了。

但“五爪辣”心里還憋著氣。她聽了一會兒,男人卻越哭越傷心。她忍不住翻身坐起,正話反講,半怨半勸了起來。男人再丑,還是自己的男人:“怎么啦,你把我打到了地下,像你們常對五類分子講的,再踏上一只腳,還不解恨?沒良心的!我再丑,再賤,也是你的女人,給你當牛當馬,生了六胎,眼面前四個妹兒……

你就真的下得手,一巴掌把我打下地,打得我眼發(fā)黑……

還膝蓋跪在我胸口上……

嗚嗚嗚……

我好命苦!娘呀,我好命苦!……

”“五爪辣”本來想勸慰一下男人,沒想到越勸越委屈,越覺得自己可憐,就嗚嗚嗚地也低聲抽泣了起來。她還狠狠地在男人的肩膀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你良心叫狗吃了……

我也是氣頭子上,亂罵了幾句……

嗚嗚嗚,你就一點都不疼我……

嗚嗚嗚,你不疼我,我還疼你這個沒良心的……

嗚嗚嗚,女人的嘴巴是抹桌布,你又不是不曉得,罵是罵,疼是疼……

嗚嗚嗚……

你就是不看重我這丑婆娘,也該看在四個乖乖妹兒的分上……

嗚嗚嗚!”黎滿庚的心軟了,化了。他淚流滿面,一把摟住了自己的女人。是的,這女人,四個妹兒,這個家,才是他的,他的!他八年來辛辛苦苦,跟自己的女人喜鵲做窩樣的,柴柴棍棍,一根根,一枝枝,都是用嘴銜來的……

他摟住了“五爪辣”。“五爪辣”的心也軟了,化了。她忽然翻身起來,雙膝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雙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滿庚,滿庚,你聽我一句話……

你是當支書的,你懂政策,也懂這場運動,叫什么你死我活……

我們不能死,我們要活……

紙包不住火……

那筆款子,你收留不得……

你記得土改的時候,有的人替地主財老倌藏了金銀,被打得死去活來,還戴上了狗腿子帽子……

你把它交出去,交給工作組……

反正你不交,到時候人家也會揭發(fā)……

反正,反正,不是我們害了她……

我們沒有害過她。53她要怪只有怪自己。新社會,要富大家富,要窮大家窮,不興私人發(fā)家,她偏偏自己尋好路,要發(fā)家……

”黎滿庚又一把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心里仍在哭泣。他仿佛在跟原先的那個黎滿庚告別。原先的那個黎滿庚,是過不了“你死我活”這一關的。

六老谷主任縣委組織部和縣糧食局下來一件公文:鑒于芙蓉鎮(zhèn)糧站主任谷燕山喪失階級立場,盜賣國庫糧食,情節(jié)嚴重,性質(zhì)惡劣,令其即日起停職反省,交代問題。公文是縣委工作組來糧站召開全體職工大會宣布的。谷燕山本人沒有出席。真是晴天霹靂,迅雷不及掩耳啊。谷燕山被勒令“上樓”,在自己的宿舍里劃地為牢,失去了行動自由。工作組派了兩個運動骨干在他門口日夜看守,說是防止他畏罪自殺。他起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這聽到、看到的一切,以為自己在做一場荒唐的、不可恩議的夢。假的,假的!這一切都是在演戲、演電影……

編戲、編電影的人沒有上過火線,沒有下過鄉(xiāng),一看就是假的。有一回他看一部戰(zhàn)斗故事片,指導員站在敵人的陣地前面,振臂高呼:“同志們,為了祖國和人民,為了全世界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階級弟兄,沖啊——!”天啊,戰(zhàn)場上,哪有時間來這樣一番演說?這不是給敵人當活靶子?一看就是假的,好笑又好氣。可是,谷燕山這回碰到的“停職反省、交代問題”的指令,卻是實實在在,半點不假的。自己不聾不瞎,也沒有做夢。于是,這個以好脾氣、老好人而在芙蓉鎮(zhèn)上享有聲譽的“北方大兵”,從混混沌沌中清醒了過來,他暴怒了,他拍桌、打椅、捶墻壁。他大聲叫喊,怒吼:“工作組!你們算什么東西!算什么東西!你們假報材料,欺騙了縣委!李國香,你好個娘養(yǎng)的,真下得手,真撕得開臉皮!你當了我的面,一口一聲老革命、老同志,你背地里卻搞突然襲擊……

突然襲擊是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術,我們打小日本、打老蔣的時候用過,你們,你們卻用來對付自己的同志……

我們鉆地道、挨槍子兒的時候,你們還毛黃屎臭,毛黃屎臭!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打出了這個天下,你們卻胡批亂斗,不讓人過安生日子,不讓人活命……

”谷燕山拉門,踢門,門從外邊上了鎖,大約是因為他態(tài)度惡劣。兩個運動骨干不理他,一人抱一枝“三八槍”在抽煙,扯談。這“三八槍”說不定還是老谷和戰(zhàn)友們從日本鬼子手里繳獲的呢,如今卻被人用來看守老谷自己。

“把門狗!把門狗!開門!開開門!我來教你們放槍,教你們瞄準……

你們憑什么把我鎖在這屋里?這算什么牢房?要坐牢就到縣里坐去,我不坐你們這號私牢!”54沒有人理會他,沒有給他戴上銬子就算客氣的。斗爭是無情的,來不得半點“人情味”、“人性論”這些資產(chǎn)階級的玩藝兒。不知過了多久,他疲乏了,他聲音嘶啞,喉嚨干得出煙。他喝了一杯冰涼的水,眼皮像灌了鉛,就順著門背跌坐在地板上,不知不覺睡了一覺。到了半夜,他被凍了醒來,昏天黑地的,伸手不見五指。他摸到床邊去,扯了床棉毯披在身上。他在樓板上踱過來,踱過去,像一位被困或是被俘的將領……

這時他仿佛頭腦清醒了些,開始冷靜下來思考白天發(fā)生的事情。他立即就有些后悔,感到羞愧: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戰(zhàn)士出身的人,受了一點委屈,背了一點冤枉,就擂墻捶門,對著整條青石板街大喊大叫,像個老娘們耍潑似的,成何體統(tǒng)!谷燕山呀,谷燕山,你參加革命二十幾年了,入黨也二十幾年了,還經(jīng)不起這點子考驗?你以為和平時期就總是風和日暖、晴空萬里,沒有烏云翻滾、暴雨傾盆?你復員到地方工作時才是個排長,芝麻大的官……

他腦子里冒出些平日隱蔽得很深的念頭來,是些平日想想都怕犯罪的念頭啊。你還是華北野戰(zhàn)軍出來的哪,可人家彭德懷元帥,彭副總司令,用老戲里的話講算一品當朝,開國元勛,五九年在廬山開會,都為了替老百姓講話,反對大煉鋼鐵,吃公共食堂,被罷了官,上繳了元帥服,當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天底下的人哪個不曉得他受了委屈,背了冤枉,批他斗他是昧了良心,違了民意。后來我們國家過了三年苦日子,不再搞全民煉鋼煮鐵,不再發(fā)射牛皮衛(wèi)星,不再吃公共食堂,還不是采納了他的建議……

可是如今的運動算什么?苦日子剛過完,百姓剛喘過一口氣,生產(chǎn)、生活剛恢復了一點元氣,就又來算三年困難時期的賬,算困難時期政策放寬的賬,算“右傾翻案”的賬!真是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

彭元帥啊,彭老總,比起你來,谷燕山算什么?小小一個鎮(zhèn)糧站的站長,一個普通“北方大兵”,而且不過被宣布停職反省,交代問題。又沒有真的抓你去坐牢,腳鐐手銬地去坐牢……

哈哈哈,共產(chǎn)黨員去坐共產(chǎn)黨的牢,天底下真會有這等怪事!胡說八道,胡思亂想……

當然,谷燕山也明白,自己的思想出軌了,走火了,很危險,很危險。搭幫這思想是裝在腦殼里,搗騰在心里。要是這“思想”真的是根辮子,或是長出個尾巴來,被人揪住了,那就倒霉了,真的要去坐牢了。

谷燕山情緒時好時壞,思想反反復復。對這場落到他身上來的斗爭,他想來想去還是不通。彭老總是為民請命,仗義執(zhí)言,面折廷爭。他谷燕山什么時候想過朝政、議過朝政?他夠得上嗎?十萬八千里哪。他忠誠老實,從來都是黨叫干啥就干啥。他不過是個五嶺山脈腹地的芙蓉鎮(zhèn)上的老好人,和事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小得不能再小……

唉唉,怎么回事嘛,難道今天這革命斗爭,已經(jīng)需要在內(nèi)部爆發(fā),開始自己斗自己,自己打自己,自己動手來把自己的戰(zhàn)士消滅?動不動就“你死我活”,多么地可怕,不近人情。那么,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對不起革命、對不起黨的事嗎?啊,“盜賣國庫糧食”,“盜賣國庫糧食”,或許就是指他兩年多來,每圩從打米廠批賣了六十斤碎米谷頭給“芙蓉姐子”做米豆腐生意……

你看,你看,自己也真混,這樣一件全鎮(zhèn)人人都曉得的事,擺明擺白的,他卻花了三天時間去苦思苦想。

對上了這個碼單,他心里有些輕松,覺得問題并不像工作組宣布的、縣里下的公文里講的那么嚴重。這些年來,鎮(zhèn)上的一些單位和個人,誰不在糧站打米廠買過碎米谷頭子啊,喂豬喂鴨,養(yǎng)雞養(yǎng)兔。當然啰,批碎米谷頭子給胡玉音做米豆腐賣,或許真的是他辦事欠妥……

碰鬼,這個念頭是怎么來的?講良心話,自己雖然對婦女沒有什么邪念,一鎮(zhèn)的人也都曉得自己是個正派的人,可是,自己是有些喜歡那個胡玉音,喜歡看看她的笑臉,特別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喜歡聽55聽她講話的聲音。一坐上她那米豆腐攤子,自己就覺得舒服、親切。漂亮溫柔的女人總是討人喜歡啊,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啊。難道這也算是罪過?自己這輩子不能享受女人的溫存,難道就連在心里留下一片溫存的小天地都不許可嗎?既不存在什么道德問題,也不影響胡玉音的婚姻家庭,他才決定幫這“芙蓉姐子”一把。難道碎米谷頭子變成了米豆腐賣,就是從量變到質(zhì)變,鑄成了大錯?漸漸地,他心平氣靜了些。他曉得自己一月兩月脫不了“反省”,“下”不了“樓”,撒尿拉屎都會被人監(jiān)視著。這日子卻是難熬、難過啊。原先,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要揮動竹枝掃把,打掃糧站門口這一段青石板街,跟趕早出工的社員們笑一笑,把某個背書包去上學的娃娃摟一摟,抱一抱。每天傍黑,他習慣沿著青石板街走一走,散散心,在某個鋪子門口站一站,聊一聊。或是硬被某個老表拖進鋪里去喝杯紅薯燒酒,嚼著油炸花生米,擺上一回說古論今的龍門陣……

可如今,這些生活的癖好、樂趣都沒有了。他和本鎮(zhèn)街坊們是近在咫尺,遠在天涯!谷燕山被宣布“停職反省”后的

第五天,李國香組長“上樓”來找他做了一次“政策攻心”的談話。

“老谷呀,這幾天精神有點緊張吧?唉,你一個老同志,本來我們只有尊敬、請教的份兒,想不到問題的性質(zhì)這么嚴重,縣委可能要當作這次運動的一個典型來抓啦!”李國香仍是那么一口清晰悅耳的腔調(diào)。每當聽她講話,谷燕山就想,這副金嗓子多可惜,沒有用到正經(jīng)地方啊,為什么不到縣廣播站去當廣播員?谷燕山只是冷漠地朝李國香點了點頭。他對這個女組長有著一種復雜的看法,既有點鄙視她,又有點佩服她,還有點可憐她。可是偏偏這么一個女人,如今代表縣委,一下子就掌握了全鎮(zhèn)人的命運,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命運……

人家能耐大啊,上級看得起啊,大會小會聊家閑、數(shù)家珍似的,一口一個馬列主義,一口一個階級斗爭,“四清”“四不清”。講三兩個鐘頭,水都不消喝一日,嗽都不會咳一聲,就像是從一所專門背誦革命詞句的高等學府里訓練出來的。

“怎么樣?這些天來都有些什么想法?我看,再是重大的問題,只要向組織上交代清楚了,總是不難解決的。同時,從我個人來講,是愿意你早點洗個溫水澡,早點‘下樓’,和全鎮(zhèn)革命群眾一起投入當前這場重新教育黨員、干部,重新組織階級隊伍的偉大運動。”李國香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打動這個“北方大兵”.又特別加了一句:“你看,我只想和你個別談談,都沒有叫別的工作組員參加。起碼,我對你,算是沒有什么個人成見的吧!”谷燕山還是沒有為她的誠心所動,只是抬起眼睛來瞟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愛怎么講你就怎么講,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會跟你講。

李國香仿佛摸準了他的對抗情緒,決定拋點材料刺他一下,看他會不會跳起來。于是從口袋里拿出那本記得密密麻麻的小本本,不緊不慢地一頁頁翻著,然后在某一頁上停住,換成一種生硬的、公事公辦的口氣說:56“谷燕山,這里有一筆賬,一個數(shù)字,你可以聽聽!經(jīng)工作組內(nèi)查外調(diào)核實,自一九六一年下半年以來,在兩年零九個月的時間里,也就是說,芙蓉鎮(zhèn)五天一圩,一月六圩,總共一百九十八圩,你每圩賣給本鎮(zhèn)女攤販、新生資產(chǎn)階級分子胡玉音六十斤大米,做成米豆腐當商品,一共是一萬一千八百八十斤大米。這是不是事實?”“一萬多斤!”果然,谷燕山一聽這個數(shù)字,就陡地站了起來。這個數(shù)字,對他真是個晴天霹靂,他可從沒有這么想過、這么算過啊!“數(shù)目不小吧?嗯!”李國香眼里透出了冷笑。又仿佛是在欣賞著:看看,才輕輕刺了這么一下,不就跳起來了,有什么難對付的。

“可那是碎米谷頭子,不是什么國庫里的大米。”谷燕山再也沉不住氣,受不了冤枉似的大聲申辯著。

“碎米谷頭也好,大米也好,糧站主任,你私人拿得出一萬斤?你什么時候種過水稻?不是國庫里的又是哪里的?你向縣糧食局匯過報?誰給了你這么大的權利?”李國香仍舊坐著一動沒動,嘴里卻在放出連珠炮。

“碎米谷頭就是碎米谷頭,大米就是大米。我按公家的價格批賣給她,也批賣給街上的單位和個人,都有賬可查,沒有得過一分錢的私利。”“這么干凈?沒有得過一分錢,這我們或許相信。可是你一個單身男人有單身男人的收益……

”李國香不動聲色,啟發(fā)地說。她盯著谷燕山,心里感到一陣快意,就像一個獵戶見著一只莽撞的山羊落進了自己設置的吊網(wǎng)里。“難道這種事,還用得著工作組來提醒你?”“什么單身男人的收入?”“米豆腐姐子是芙蓉鎮(zhèn)上的西施,有一身白白嫩嫩的好皮肉!”“虧你還是個女同志,這話講得出口!”“你不要裝腔拿勢了。天下哪只貓不吃咸魚?你現(xiàn)在交代還不晚。你們兩個的關系,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做這號生意,她是有種的,她母親不是當過妓女?”“我和她有關系?”谷燕山急得眼睛都鼓了出來,攤開雙手朝后退了兩步。

“嗯?”李國香側(cè)起臉龐,現(xiàn)出一點兒風騷女人特有的媚態(tài),故作驚訝地反問了一聲。57“李組長!我和她能有什么關系?我能么?我能么?”谷燕山額頭上爬著幾條蚯蚓似的青筋,他已經(jīng)被逼得沒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墻角。“李國香!你這個娘兒們!把你的工作組員叫了來,我脫、脫了褲子給你們看看……

哎呀,該死,我怎么亂說這些……

”“谷燕山!你耍什么流氓!”李國香桌子一拍站了起來,她仿佛再也沒有耐心,不能忍受了,睜大兩只丹鳳三角眼,豎起一雙柳葉吊梢眉,滿臉盛怒。“你在我面前耍什么流氓!好個老單身公!要脫褲子,我召開全鎮(zhèn)大會,叫你當著群眾的面脫!在工作組面前耍流氓,你太自不量力!”“我、我、我是一時急得,叫你逼、逼得沒法……

這話,我算沒說……

”谷燕山畢竟是個老實厚道人,斗爭經(jīng)驗不豐富,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態(tài)度很快就軟了下來。他雙手捂著臉塊:“我別的錯誤犯過,就是這個錯誤犯不起,我、我有男人的病……

”“講實話,這還差不多。”李國香聽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講出了隱私,不勝驚訝,又覺得新鮮。

她感到一種略帶羞澀的喜悅,覺得自己是個強者,終于從精神上壓倒了這個男性公民,“老谷,坐下來,我們都坐下來。不要沉不住氣嘛。我一直沒有對你發(fā)過什么脾氣嘛。你犯了錯誤,怎么還能耍態(tài)度呢?我們工作組按黨的政策辦事,對干部要懲前毖后,治病救人;除非對那種對抗運動的死硬分子,我們才給予無情打擊……

”說著,李國香示范似的仍舊回到書桌邊坐下來。谷燕山也回到原來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四肢無力,一股凄楚、悲痛的寒意,襲上了他的心頭。

這時門口的兩個運動骨干在探頭探腦,李國香朝門口揮了揮手,示意他們縮回去。

“老谷,我們還是話講回來,在工作組面前,你什么事情都可以講清楚,我可以直接在縣委面前替你負責。”李國香又恢復了那一口聊家閑似的清晰悅耳的腔調(diào),繼續(xù)施行攻心戰(zhàn)術,決定擴大缺口,趁熱打鐵,把這個芙蓉鎮(zhèn)群眾心目中的領袖人物徹底擊敗。“你的問題還遠不止這些哪,可能比我們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哪!就算你和胡玉音不是奸夫奸婦的關系,但這經(jīng)濟上、思想上的聯(lián)系,總是存在的吧。你用國家的一萬斤碎米,就算是你講的碎米,支持她棄農(nóng)經(jīng)商,大搞資本主義,成了芙蓉鎮(zhèn)地方的頭號暴發(fā)戶。這個女人不簡單哪。胡玉音和黎滿庚是什么關系?干哥干妹哪,黎滿庚總沒有你的那種所謂男子病了吧?要曉得,胡玉音是金玉其外,是個沒有生育的女人。黎滿庚作為她的政治靠山,長期庇護她在芙蓉鎮(zhèn)上牟取暴利。再講,黎滿庚和秦書田什么關系?秦書田和胡玉音什么關系?胡玉音和官僚地主出身的鎮(zhèn)稅務所長是什么關系?我們查了一下,稅務所每圩只收胡玉音一塊錢的營業(yè)稅,而胡玉音每月的營業(yè)額都在三百元以上。這是什么問題?所以你們這一小幫子人,實際上長期以來黨內(nèi)黨外,氣味相投,互相利用,互相勾結(jié),抱成一團,左右了芙蓉鎮(zhèn)的政治經(jīng)濟,實際上是一個小集團……

”講到這里,李國香有意停了一停。58谷燕山額上汗珠如豆:“鎮(zhèn)上有什么小集團!有什么小集團!這是血口噴人,這是要致人于死地……

”“怎么?害怕了!你們是一個社會存在。”李國香抬高了音調(diào),變得聲色俱厲,“當然噦,只要你們一個一個認識得好,交代得清楚,也可以考慮不劃作小集團。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啦!去年,鎮(zhèn)上就有革命群眾向縣公安局告了你們的狀……

不做小集團處理,工作組可以盡力向縣委反映……

但主要看你們這些人的態(tài)度老不老實。胡玉音就不老實,她畏罪潛逃了。可我們抓住了她丈夫黎桂桂問罪。……

老谷,你不是鎮(zhèn)上有名的大好人、和事佬嗎,一鎮(zhèn)的人望哪,就帶個頭吧。

還是敬酒好吃哪,把這么多人牽扯了進去,身家性命,可不是好玩的……

”真是苦口婆心,仁至義盡。

“天呀!我以腦袋作保!鎮(zhèn)上沒有什么小集團……

”谷燕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渾身都叫冷汗浸透了。

七年紀輕輕的寡婦胡玉音在秀州一個遠房叔伯家里住了兩個月,想躲過了風頭再回美蓉鎮(zhèn)。“風頭子上避一避”,這原也是平頭百姓們對付某些災難經(jīng)常采用的一種消極辦法。豈知“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人世間的有些災難躲避得了嗎?何況如今天下一統(tǒng),五湖四海一個政策,不管千里萬里,天邊地角,一個電話或一封電報就可以把你押送回來。

兩個月來,胡玉音日思夜想著的是芙蓉鎮(zhèn)上的那座“廟”。她只收到過男人黎桂桂的一封信,信上講了些寬慰她的話,說眼下鎮(zhèn)上的運動轟轟烈烈,全大隊的五類分子都集中在鎮(zhèn)上訓話,游行示威時把他們押在隊伍的前面。原來鎮(zhèn)上主事的頭頭都不見露面了,由工作組掌管一切。官僚地主出身的稅務所長被揪了出來批斗。民兵還抄了好些戶人的家,他的殺豬刀也被收繳上去了。收上去也好,那是件兇器……

聽講這次運動,還要重新劃分階級成分。信的末尾是叫她一定在外多住些日子,也千萬不要回信。

看看這個不中用的男人,自己家里的事,除了那把殺豬屠刀,一句實在的話都沒有,一切都靠胡玉音自己來猜測。比方講鎮(zhèn)上的管事頭頭都不露面了,是不是指老谷主任、滿庚哥他們?抄了好些戶人的家……

都是哪幾戶人家?是不是也抄了自己的新樓屋?要重新劃階級成分,會不會給自己劃個什么成分?男人呀,男人,總是太粗心了,太粗心,連封信都寫不清。男人后來再沒有給59她來信。桂桂是被抓起來了?胡玉音越想越猜,越心驚肉跳。她像一只因屋里來了客人而被關進籠子里的母雞,預感到了有大禍臨頭。但這“大禍”將是什么樣的,她沒有聽人講過,也沒有親眼見過。是不是和五類分子那些人渣、垃圾一樣,一身穿得邋里邋遢,臉塊黑得像鬼,小學生一碰見他們就打石子、扔泥團,圩鎮(zhèn)上一有什么運動、斗爭,就先拿他們示眾,任憑革命群眾罵、啐、打……

天啊,假若“大禍”要使自己也淪落成這一流的人,那怎么活得下去啊!不會的,不會的。自己又沒有做過壞事,講過反話,罵過干部。自己倒是覺得老谷主任、滿庚哥他們是自己一屋人,父老兄弟。圩鎮(zhèn)上一個賣米豆腐的女人,能對新社會有什么仇、記什么恨呢,新社會對她胡玉音有哪樣不好!解放后沒有了強盜拐子,男人家也不賭錢打牌,宿娼討小,晚上睡得了落心覺,薪社會才好哪。要不是新社會,像自己這樣一個人家,自己這么一副長相,早就給拐騙到大口岸上哪座窯子里去了哪!……

不,不,五類分子才壞哪,他們是黑心黑肺黑骨頭,是些人渣、垃圾,自己怎么也跟他們牽扯不到一起去。

這時,她寄居的秀州縣城,也在紛紛傳說,工作隊就要下來了,像搞土改那樣的運動就要鋪開了。

的確已經(jīng)有人來遠房叔伯家里問過:“這位嫂子是哪里人啦?家里是什么階級?住了多少日子啦?有沒有公社、大隊的證明?”她知趣、識相,她還要自愛自重,不能再死皮賴臉地在叔伯家里挨日子,連累人。“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她決定違背男人的勸告,回到芙蓉鎮(zhèn)上去。也真是,原先怎么就沒想到,越是這種時刻,越應該和男人在一起呀!就是頭頂上落刀子,也要和男人一起去挨刀子呀!就是進墳地,也要和男人共一個洞眼。玉音哪,玉音!你太壞了!整整兩個月,把男人丟在一邊不管,你太狠心了……

趕快,趕快,趕快….從大清早,走到天擦黑。一路上,她嘴里都在叨念著“趕快趕快”,就像心里有面小鼓在敲著節(jié)拍。她隨身只背了個工作干部背的那種黃挎包,里頭裝了幾件換洗衣服,一只手電筒。她在路上只打了兩次點心,一次吃的是蛋炒飯,一次吃的還是兩碗米豆腐。米豆腐的堿水放得重了點,顏色太黃。還不如自己賣的米豆腐純白、嫩軟,油水作料也沒有自己給顧客配的齊全。圍著白圍裙的服務員就像在把吃食施舍給過路的人一樣……

哼,哪個上自己的米豆腐攤子上去,不是有講有笑,親親熱熱的,吃罷喝足,放碗起身,也會喊一聲:“姐子,走了,下一圩會。”“好走,莫在路上耍野了,叫你堂客站在屋門口眼巴巴地望……

”天黑時分,胡玉音走到了芙蓉鎮(zhèn)鎮(zhèn)口。“哪個?”突然,從黑墻角里闖出一個背槍的人問。這人胡玉音認得,是打米廠的小后生。原先胡玉音去米廠買碎米谷頭子,這后生崽總是一身白糠灰,沒完沒了地纏著她:“姐子,做個介紹吧,單身公的日子好難熬呀!~做個哪樣的?”就和姐子樣白凈好看、大眉大眼的。”“呸!壞東西,我給你做個瓜子臉,梅花腳注指狗!”“我就喜歡姐子的水蛇腰,胸前鼓得高!”“滾開點!誰和你牛馬手腳……

我要喊你們老谷主任了!”“姐子,你真狠心!”“滾滾滾,爺娘死早了,少了教頭的!”……

對了,如今搞運動,大約鎮(zhèn)上的風頭子還沒有過去,所以晚上都站了哨。連這種流里流氣的后生崽,都出息了,背上槍了。60“啊,是你呀,自己回來了?”打米廠的后生家也認出她來,但聲音又冷又硬,就像鞭子在夜空里抽打了一聲那樣。接著,后生子沒再理會她,背著槍走到一邊去了。要在平常,早又說開了不三不四的話、牛馬畜生樣地動手動腳了呢。

她心里不由地一緊:“自己回來了?”什么話?難道自己不回來,就要派人去捉回來嗎?她幾乎是奔跑著走進青石板街的。街兩邊一家家鋪面的木板上,到處刷著、貼著一些大標語。寫的是些什么,她看不大清楚。她在自己的老鋪子門口被青石階沿絆了一下,差點跌了一跤。門上還是掛著那把舊銅鎖,男人不在家。但銅鎖是熟悉的,還是爹媽開客棧時留下來的東西。她略微喘了一口氣。但隔壁的新樓屋呢?新樓屋門口怎么貼滿了白紙條?還有兩條是交叉貼著的。這么講來,這新樓屋不但被查抄過,還被封過門。天呀,這算哪樣回事呀?她慌里慌張地從挎包里摸出手電筒,照在紅漆大門上。大門上橫釘著一塊白底黑字木牌:“芙蓉鎮(zhèn)階級斗爭現(xiàn)場展覽會”。怎么?自己的新樓屋被公家征用了,辦了展覽會?桂桂的信里連一個字都沒有提……

桂桂,桂桂!你這個不中用的男人,黑天黑地野到哪里去了?你還有心事野,你女人回來了,你都不來接,而是門上四兩鐵。

但她馬上明白了過來,找桂桂不中用,這個死男人屁話都講句不出。當機立斷,她要先去找谷燕山主任。老谷是南下干部,為人忠厚,秉事公正,又肯幫助人。在鎮(zhèn)上就只他是個老革命,威信高,講話作得了數(shù)……

她覺得自己走在青石板街上,一點聲音都沒有,腳下輕飄飄,身子好像隨時要離開地面飛起來一樣。她走到鎮(zhèn)糧站大門口,大門已關,一扇小門還開著。那守門的老倌子見了她,竟后退了一步,就跟見了鬼一樣……

這又是怎么了?過去街上的人,特別是那些男人們,見了自己總是眼脧脧、笑瞇瞇的,恨不得把雙眼睛都貼到自己身上來……

“伯伯,請問老谷主任在不在?”她不管守門老倌子把自己當鬼還是當人,反正要找的是老谷主任。“胡家女子,你還來找老谷?”老館子回轉(zhuǎn)頭去看了看圍墻里頭,又探出腦殼看了看街上,左近沒人,才壓低了沙啞的嗓門說:“你不要找老谷了,他被連累進大案子里頭去了,你也有份。講是他盜賣了一萬斤國庫大米,發(fā)展資本主義……

他早就白日黑夜地被人看守起來了,想尋短路都找不到一根褲帶繩……

這個可憐人……

”胡玉音的心都抽緊了……

啊啊,老谷,老谷都被人看守起來了……

這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在她的心目中,在鎮(zhèn)上,老谷就代表新社會,代表政府,代表共產(chǎn)黨……

可如今,他都被人看起來了。這個老好人還會做什么壞事?這個天下就是他們這些人流血流汗打出來的,難道他還會反這個天下?胡玉音退回到青石板街上。她抬眼看見了老谷住的那二層樓上盡西頭那間屋子,還亮著燈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老谷是坐在燈下寫檢討,還是在想法子如何騙過看守他的人,要尋自盡?不能,不能!老谷啊,你要想寬些,準定是有人搞錯了,搞反了。人家冤枉不了你,芙蓉鎮(zhèn)上的人都會為你給縣里、省里出保票,上名帖。你的為人,鎮(zhèn)上大人小孩哪個不清楚,你只做過好事,沒有做過壞事……

有一刻,胡玉音都忘記了自己的恐怖、災禍,倒是在為老谷的遭遇憤憤不平。61啊啊……

想起來了,三個多月前,工作組女組長李國香來她的新樓屋,坐在樓上那間擺滿了新木器的房子里,給她算過一筆賬,講她兩年零九個月,賣米豆腐賺了六千多塊錢,也提到有人為她提供了一萬斤大米做原料……

看看,老谷如今被看守,肯定就是因了這個……

啊啊,一人犯法一人當,米豆腐是自己賣的,錢是自己賺的,怎么要怪罪到老谷頭上?賣米豆腐的款子,還有一筆存放在滿庚哥的手里呢。

去找滿庚哥。滿庚哥大約是個如今還在鎮(zhèn)上管事的人。滿庚哥早就認了自己做干妹子。胡玉音還有靠山哪,在鎮(zhèn)上還找得著人哪。滿庚哥比自己的嫡親哥哥還親哪……

胡玉音轉(zhuǎn)身就走,就走。

她哪里是在走,是在奔,在跑。她思緒有些混亂,卻又還有點清晰。她腳下輕飄飄的,走路沒有一點聲響,整個身子都像要離開地面飄飛起來一樣……

啊啊,滿庚哥,滿庚哥,當初你娶不了我……

你是黨里的人,娶不了我這樣的女人……

可你在芙蓉河邊的碼頭巖板上,抱過我,親過我。

你抱得好緊呀,身上骨頭都痛。你起過誓,今生今世,你都要護著我,護著我……

滿庚哥,滿庚哥,河邊的碼頭沒改地方,那塊青巖板也還在……

你還會護著我,護著我……

滿庚哥,滿庚哥,你要救救妹妹,救救我……

她不曉得怎樣過的渡,不曉得怎樣爬的坡……

她敲響了黎滿庚支書家的門。這條門她進得少,但她熟悉、親切。有的地方只要去過一次,就總是記得,一生一世都會記得。

開門的是滿庚哥那又高又大的女人“五爪辣”。“五爪辣”見了她,嚇得倒退了一步,就像見了鬼一樣。過去鎮(zhèn)上的妹子、嫂子,碰到自己總要多看兩眼,有羨慕,有嫉妒。女人就是愛嫉妒、吃醋。可如今怎么啦,怎么鎮(zhèn)上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見了自己就和見了鬼、見了不吉利的東西一樣。

“滿庚哥在屋嗎?”胡玉音問。她不管滿庚的女人是一副什么臉相,她要找的是那個曾經(jīng)愛過她、對她起過誓的人。

.‘請你不要再來找他了!你差點害了他,他差點害了一屋人……

一屋娘崽差點跟著他背黑鍋……

如今上級送他到縣里反省、學習去了,背著鋪蓋去的……

告訴你了吧,你交把他的那一千五百塊錢贓款,被人揭發(fā)了,他上繳給縣里工作組去了……

”“啊啊……

男人,男人……

我的天啊,男人,沒有良心的男人……

”就像一聲炸雷,把胡玉音的耳朵震聾了,腦殼震暈了。她身子在晃蕩著,她站不穩(wěn)了。

“男人?你的男人賊大膽,放出口風要暗殺工作組女組長,如今到墳崗背去了!”說著,“五爪辣”像趕叫花子似的,咣當一聲關緊了大門。她家的大門好厚好重。62胡玉音就要倒下去了,倒下去了……

不能倒下,要倒也不能倒在人家的大門口,真的像個下賤的叫花子那樣倒在人家的大門口……

她沒有倒下去,居然沒有倒下去!她自己都有些吃驚,哪來的這股力氣……

她腳下輕飄飄的,又走起來了,腳下沒有一點聲響,整個身子又像要飄飛起來一樣…..桂桂,你在哪里?剛才“五爪辣”講你想暗殺工作組女組長,你不會,不會……

你膽子那樣小,在路上碰到條松毛狗、彎角牛,你都會嚇得躲到一邊去的……

不會,不會。桂桂,天底下,你是最后的一個親人了……

可你不在鋪子里等著我,而是在門上掛了把老銅鎖。你跑到墳崗背去做什么?做什么……

傻子,自古以來,那是鎮(zhèn)上埋人的地方,大白天人都不敢去,你黑天黑地地跑去做什么?你膽子又小,墳崗背那地方豈是隨便去得的!她迷迷糊糊……

但還是有一線閃電似的亮光射進她黑浪翻涌的腦子里……

啊啊,桂桂,好桂桂,難道、難道你……

桂桂,桂桂,你不會的,不會的!你還沒有等著我回來見一面哪……

她大喊大叫了起來,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跑,如飛地奔跑,居然也沒有跌倒……

看看,真傻,還哭,還喊,還空著急呢,桂桂不是來了?來了,來了……

是桂桂!桂桂啊,桂桂哥……

桂桂才二十二歲,胡玉音才滿十八歲。是鎮(zhèn)上一個老屠戶做的媒。桂桂頭次和自己見面,瘦高瘦長的,清清秀秀,臉塊紅得和猴子屁股一樣,恨不得躲到門背后去呢……

爸媽說,這回好,小屠戶,殺生為業(yè)……

開始時也是傻,總是在心里拿他和滿庚哥去相比,而且總是桂桂比不贏。玉音一想就有氣,覺得心酸、委屈,就不理睬桂桂。見了面就低腦殼,噘嘴巴,心里罵人家“不要臉”。

可是桂桂是個實在人,不聲不氣,每天來鋪里挑水啊,劈柴啊,掃地啊,上屋頂翻瓦檢漏啊,下芙蓉河去洗客棧里的蚊帳、被子啊。每天都來做一陣,又快又好,做完就走。爸媽過意不去留他吃飯,他總是不肯,嘴巴都不肯打濕……

便是鄰居們都講,老胡記客棧前世修得好啊,白白地撿了一個厚道的崽娃啰。又講玉音妹子有福分啊,招這么個新郎公上門,只怕今后家務事都不消她沾手,比娘邊做女還貴氣喲……

怪哩,玉音越不喜歡這個桂桂,爸媽和街坊們卻越夸他、疼他。

他呢,也好像憋了一股子勁,要做出個樣子給玉音看似的。后來,這個勤快得一刻都閑不住手腳的人,就連玉音的衣服、鞋襪都偷偷地拿了去洗。你洗,你洗!勤快就洗一世,玉音反正裝做沒看見,不理你….她和黎桂桂不戰(zhàn)不和,怕有整整半年那么久。鬼打起,慢慢地,不知不覺,玉音覺得桂桂長相好看,人秀氣,性子平和,懂禮。看著順眼,順心了。日久見人心嘛。這一來,只要偶爾哪天桂桂沒到胡記客棧來,玉音就坐立不安,十次八次地要站到鋪子門口去打望……

惹得爸媽好歡喜,街坊鄰居都擠眉擠眼地笑。笑什么?在玉音心里,桂桂已經(jīng)把滿庚哥比下去了……

而且滿庚哥已經(jīng)成家了,討了個和他一樣武高武大、打得死老虎的悍婦。桂桂為什么比他不贏?桂桂才是自己的,自己的老公,自己的男人……

桂桂有哪樣不好?腳勤手快,文文靜靜,連哼都很少哼一聲。她和桂桂成親時多排場、多風光啊,縣里歌舞團的一群天仙般的妹兒們都來唱戲,當伴娘,唱了整整63一晚的《喜歌堂》。后來鎮(zhèn)上的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姑嫂們都講,芙蓉鎮(zhèn)方圓百里,再大的財主家收親嫁女,都沒有像五音和桂桂的親事辦得風光、排場……

風呼呼,草向兩邊分,樹朝兩邊倒,胡玉音在沒命地奔跑……

黎桂桂就在她身邊,陪伴著她,和她講著話……

“桂桂,還記得嗎?成親的那晚上,歌舞團那些天仙般的人兒把我們兩個推進洞房里,就都走了。我們兩個都累了。唱了一晚的歌,好累啊。你這個蠢子,還在臉紅,還在低著腦殼,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你上床,連衣服都不敢脫。我好氣又好笑。你那樣怕丑,倒像個新娘子哩……

你當我就不怕丑?你這個傻子卻像比我還怕丑。我忽然覺得,你不像我男人,倒像我弟弟。(唉唉,那時一提起‘男人’兩個字就臉臊心跳。)我想,你這樣脾氣的人,今后大約不會罵我,不會兇我打我,會在我面前服服帖帖……

一夜晚,我們都和衣睡著,誰都沒挨誰。想起來都好笑呢。

第二天早晨,你天不亮就起去了,挑水,做飯,把吵鬧了一夜的堂屋、鋪門口打掃得連一片瓜子皮、花生殼都見不到。我都不曉得。我還在睡懶覺。

桂桂啊,我還在做女呢,我還有點撒嬌呢。過去是在爺娘邊撒嬌,今后是在你身邊撒嬌呢……

“是的,桂桂,我就想在你身邊撒嬌呢……

可是你這個傻子,當了新郎公,比我還怕丑哩。還記得嗎?成親的

第二天的晚上,鎮(zhèn)上來了幻燈隊。那時我們鎮(zhèn)上還沒有電影,卻一個月要看次把幻燈,對不對?解放前我們鎮(zhèn)上只演過影子戲、花燈。我還記得,幻燈片放的是《小二黑結(jié)婚》。

片子上那一對青年男女長得真好看。他們?yōu)榱俗杂蓪ο螅砩显跇淞肿永飼妫被村公所的壞人捆起來送到區(qū)政府去呢。看著,看著,我的身子就緊緊挨著你。你看,那才叫封建呢,父母要包辦,媒婆要說親,村干部隨便捆人。啊啊,還是我們生在新社會里好,沒有封建,男的女的坐在一起,沒有人來捆。那天場子上真黑,天上星子都沒有一顆。我記得你看著看著,就把手摟在我的腰上了。但你馬上又怕燙似的要縮回手去,可叫我把你捉住了,還輕輕拍了你一下。摟著就摟著,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又不是哪里來的野老公、、、.你也就再沒有松開我……

“桂桂,桂桂!我們在一起,事事都合得來。因為你總是依著我,順著我,聽我的。你還講我是你的司令官、女皇上哩。你都打了些什么蠢比方?看了幾出老戲、新戲,就亂打比方。我也對你好,沒有使過性子。那些年,我們臉都沒有紅過……

可是我們也有煩心事,成親六七年了,還沒有生崽娃……

桂桂!我們多么想要一個崽娃啊!沒有崽娃,我們兩個再好再親,也總是心里不滿足,不落實,覺得不長久啊。崽娃才是我們樹上結(jié)出的果子,身上掉下的肉啊。崽娃才能使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不分離……

為了這事,我常常背著你哭,你常常背著我唉聲嘆氣。彼此的心情,其實都曉得,卻又都裝做沒看見……

也就是為了這事,我們后來才輕輕吵過幾句,可隔壁鄰居都沒有聽見。其實你也沒有怪我。是我自己怪自己……

后來我都有點迷信了。我想,大約是我們兩個傻子廝親廝敬,相好得過了頭,把‘子路’都好斷了……

也該像別的人家那樣,吵吵架,罵一罵……

唉唉,桂桂呀,桂桂!你怎么不講話?你總是皺著副眉頭,有什么不高興的?你是怪我不該賣米豆腐,不該起了那棟發(fā)災的新樓屋?為這事,我們爭了嘴,我還用筷子頭戳了你一下,因為你竟想賤價賣掉它……

64胡玉音在黑夜里奔跑著。她神志狂亂,思緒迷離。世界是昏昏糊糊的,她也是昏昏糊糊的。她都記不起回來的路上她坐沒坐渡船,誰給她擺的渡。她跑啊,跑啊。她仿佛在追趕著前面的什么人。

前面的那個人跑得真快,黎桂桂跑得真快,她怎么也追不到他的跟前去了。“桂桂!沒良心的,你等等我!等等我!”她大喊大叫了起來,“我還有話和你講,我的話還只講了一小半,頂頂要緊的事都還沒有和你打商量……

”她身后,仿佛有人在追趕她,腳步響咚咚的,不曉得是鬼,還是人。她顧不上回過頭去看,她追上自己的男人要緊。聽人講鬼走路是沒有腳步聲的,那就大約是人。他們還來追趕什么?胡玉音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四兩命。難道四兩命都不放過,還要拿去批,拿去斗,拿去捆?我要和桂桂在一起,和桂桂在一起……

你們就是捉到了我,捆住了我的手腳,我也會用牙齒咬斷麻索、棕繩……

她終于爬上了墳崗背。人家講這里是一個鬼的世界,她一點都不怕。從古至今,鎮(zhèn)上的子孫們在這里堆了上千座墳。好鬼,冤鬼,長壽的,短命的,惡的,善的,男的,女的,上天堂、下地獄的,都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都在這里找到了三尺黃土安息。

“桂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上千個土包包啊,分不清哪是舊墳,哪是新墳。

“桂——桂!你在哪里?你答應我呀—一,你的女人找你來了呀——!”胡玉音凄楚地叫喊著,聲音拖得長長的,又尖又細。這聲音使世界上的一切呼叫都黯然失色,就像黑暗里的綠色磷火,一閃一閃地在荒墳野地里飄忽……

胡玉音一腳高,一腳低,在墳地里亂竄。

她一路上都沒有跌倒過,在這里卻是跌了一跤又一跤。跌得她都在墳坑里爬不起來了。仿佛永生永世就要睡在這墳坑里了……

“芙蓉姐子!你不要喊了,不要找了,桂桂兄弟他不會答應你了!”不曉得過了多久,有人在墳坑里拉起了她。

“你是哪個?你是哪個?”“我是哪個?你……

都聽不出來?”“你是人還是鬼?”“怎么講呢?有時是鬼,有時是人!”65“你、你……

”“我是秦書田,秦癲子呀!”“你這個五類分子!快滾開!莫挨我,快滾開!”“我是為了你好,不懷半點歹意……

芙蓉姐子,你千萬千萬,要想開些,要愛惜你自己,日子還長著呢……

”“我不要你跑到這地方來憐惜我……

昏天黑地的,你是壞分子,****……

”“姐子……

黎桂桂被劃成了新富農(nóng),你就是……

”“你造謠!哪個是新富農(nóng)?”“我不哄你……

”“哈哈哈!我就是富農(nóng)婆!賣米豆腐的富農(nóng)婆!你這個壞人,你是想嚇我,嚇我?”“不是嚇你,我講的是真話,鐵板上釘釘子,一點都不假。”“不假?”“烏龜不笑鱉,都在泥里歇。都是一樣落難,一樣造孽。”“天殺的……

富農(nóng)婆……

姓秦的,都是你,都是你!我招親的那晚上,你和那一大班妖精來反封建,坐喜歌堂……

敗了我的彩頭,喜歌堂,發(fā)災堂,害人堂……

嗚嗚嗚,嗚嗚嗚,你何苦收集那些歌?何苦反封建?你害了自己一世還不夠,還害了桂桂,還害了我……

”蠟燭點火綠又青,燭火下面燭淚淋,蠟燭滅時干了淚,妹妹哭時啞了聲。

蠟燭點火綠又青,陪伴妹妹唱幾聲,唱起苦情心打顫,眼里插針淚水深……

秦癲子真是個癲子,竟坐在墳堆上唱起他當年改編的大毒草《女歌堂》里的曲子來了。66

第三章街港深處一新風惡俗(一九六九年)“四清”運動結(jié)束后,芙蓉鎮(zhèn)從一個“資本主義的黑窩子”變成為一座“社會主義的戰(zhàn)斗堡壘”。

深刻的變化首先從窄窄的青石板街的“街容”上體現(xiàn)出來。街兩邊的鋪面原先是一色的發(fā)黑的木板,現(xiàn)在離地兩米以下,一律用石灰水刷成白色,加上朱紅邊框。每隔兩個鋪面就是一條仿宋體標語:“興無滅資”、“農(nóng)業(yè)學大寨”、“保衛(wèi)‘四清’成果”、“革命加拚命,拚命干革命”。

街頭街尾則是幾個“萬歲”,遙相呼應。每家門口,都貼著同一種規(guī)格、同一號字體的對聯(lián):“走大寨道路”,“舉大寨紅旗”。所以整條青石板街,成了白底紅字的標語街、對聯(lián)街,做到了家家戶戶整齊劃一。原先每逢天氣晴和,街鋪上空就互搭長竹竿,晾曬衣衫裙被,紅紅綠綠,紛紛揚揚如萬國旗,亦算本鎮(zhèn)一點風光,如今整肅街容,予以取締。逢年過節(jié),或是上級領導來視察,兄弟社隊來取經(jīng),均由各家自備彩旗一面,斜插在各自臨街的閣樓上,無風時低垂,有風時飄揚,造成一種運動勝利、成果豐碩的氣氛。還有個規(guī)定,鎮(zhèn)上人家一律不得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雞、養(yǎng)兔、養(yǎng)蜂,叫做“五不養(yǎng)”,以保持街容整潔、安全,但每戶可以養(yǎng)三只母雞。對于養(yǎng)這三只母雞的用途則沒有明確規(guī)定,大約既可以當作“雞屁股銀行”換幾個鹽油錢,又好使上級干部下鄉(xiāng)在鎮(zhèn)上人家吃派飯時有兩個荷包蛋。街上嚴禁設攤販賣,攤販改商從農(nóng),杜絕小本經(jīng)營。

以上是街容的革命化。更深刻的是人和人的關系的政治化。鎮(zhèn)上制定了“治安保衛(wèi)制度”,來客登記,外出請假,晚上基干民兵查夜。并在街頭、街中、街尾三處,設有三個“檢舉揭發(fā)箱”,任何人都可以朝里邊投入檢舉揭發(fā)材料,街坊鄰居互相揭發(fā)可以不署名,并保護揭發(fā)人。知情不報者,與壞人同罪。檢舉有功者,記入“居民檔案”,并給予一定的精神和物質(zhì)獎勵。“檢舉揭發(fā)箱”由專人定期開鎖上鎖。確立了檢舉揭發(fā)制度后,效果是十分顯著的,每天天一落黑,家家鋪面都及早關上大門,上床睡覺,節(jié)省燈油,全鎮(zhèn)肅靜。就是大白天,街坊鄰居們也不再互相串門,免得禍從口出,被人檢舉,惹出是非倒霉。原先街坊們喜歡互贈吃食,講究人緣、人情,如今批判了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人情味,只好互相豎起了覺悟的耳朵,睜大了雪亮的眼睛,警惕著左鄰右舍的風吹草動。原先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如今是“人人防我,我防人人”。

再者,如今鎮(zhèn)上階級陣線分明。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背靠背、面對面的大會、中會、小會和各種形式的政治排隊,大家都懂得了:雇農(nóng)的地位優(yōu)于貧農(nóng),貧農(nóng)的地位優(yōu)于下中農(nóng),下中農(nóng)的地位優(yōu)于中農(nóng),中農(nóng)的地位優(yōu)于富裕中農(nóng),依此類推,三等九級。街坊鄰居吵嘴,都要先估量一下對方的階級高下,自己的成分優(yōu)劣。只有十多歲的娃娃們不知利害,不肯就范。但經(jīng)過幾回鼻青額腫的教訓后,才不再做超越父母社會級別的輕舉妄為。小小年紀就曉得嘆氣:“唉,背霉!生在一個富裕中農(nóng)家里,一開口人家就講我爺老倌搞資本主義,想向地主富農(nóng)看齊!…‘你還不知足?你看看那些地富子女,從小就是狗崽子,縮得像烏龜腦殼!”“祖宗作惡,子孫報應,活該!”“唉,我爺老倌是個貧下中農(nóng)就好了,這回參軍就準有我哥的份兒!”“你曉得?貧下中農(nóng)里頭也還有蠻多差別呢,政治歷史清不清白,社會關系摻?jīng)]摻雜,五服三代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查……

67至于“干部歷史真相大白”,就更是興味無窮了。運動中工作組曾有個規(guī)定,就是每個干部都要向黨組織和本單位革命群眾交心,“過社會主義關”。比方原來大家對鎮(zhèn)稅務所所長都比較尊敬,是位打過游擊的老同志。但他在交心時,講出了自己出身在官僚地主家庭,參加游擊隊前和家里的一個使女通奸過,參加革命后再沒有犯過類似的錯誤……

天啊,稅務所長原來是個這樣的壞家伙,老實巴交的樣子,玩女人是個老里手!下回他要催個什么稅,老子先罵他個狗血噴頭!比如鎮(zhèn)供銷社主任就在訴苦大會上啼啼哭哭,自己雖然出身貧苦,祖祖輩輩做長工,當牛馬,但翻身忘本,解放初討了個資本家的小姐做老婆,沒保住窮苦人的本色,家庭和社會關系都復雜化,又已經(jīng)矮子上樓梯樣的生了五個娃娃,想離婚都離不脫……

啊呀,供銷社主任也不是個好東西,資本家的女婿,還管我們鎮(zhèn)上的商店哩!下回若還吵架,就指著鼻子罵他資本家的代理人、狗腿子!再比如鎮(zhèn)信用社會計,在一次交心會上講到自己雖然是個城市貧民出身,但解放前被抓過壯丁,當過三年偽兵。于是鎮(zhèn)上的人們就給他起了個野名:偽兵會計……

如此等等。鎮(zhèn)上有人編了個歌謠唱:“干部交心剝畫皮,沒有幾個好東西,活農(nóng)民管死地主,活地主管我和你!”芙蓉鎮(zhèn)的圩期也有變化,從五天圩改成了星期圩,逢禮拜天,便利本鎮(zhèn)及附近廠礦職工安排生活。

至于這禮拜天是怎么來的,合不合乎革命化的要求,因鎮(zhèn)上過去只信佛經(jīng)而不知有《圣經(jīng)》,因而無人深究。倒是有人認為,禮拜天全世界都通用,采用這一圩期,有利于今后世界大同。鎮(zhèn)上專門成立了一個圩場治安委員會,由“四清”入黨、并擔任了本鎮(zhèn)大隊黨支書的王秋赦兼主任。

圩場治安委員會以賣米豆腐發(fā)家的新富農(nóng)分子胡玉音為黑典型,進行宣傳教育,嚴密注視著資本主義的風吹草動。圩場治安委員會下?lián)碛惺慌妩S袖章的治安員,負責打擊投機倒把,查繳私人高價出售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山貨水產(chǎn),沒收國家規(guī)定不準上市的一、二、三類統(tǒng)購統(tǒng)銷物資。這一來,圩場治安委員會的辦公室里,每一圩都要堆放著些查繳、沒收來的物品,如鮮菇、活魚、石蛙、獸肉之類。這類東西又不能上交國庫,去增加國民經(jīng)濟總收入。開初時確也爛掉、臭掉一些,頗為浪費。后來漸漸地悟出了一個辦法:凡查繳、沒收上來的違禁物資,一律做劣質(zhì)次品削價處理。

這一來一舉三得:避免了浪費;圩場治安委員會有了一點經(jīng)濟收入做活動經(jīng)費;每位佩黃袖章的成員在一圩奔走爭吵之后,分點時鮮山貨、水產(chǎn)改善生活。過去當鄉(xiāng)丁還有點草鞋錢呢。當然王秋赦主任也沒有忘記,每圩都從收繳上來的物資中送些到公社食堂去,給李國香書記改善生活。

后來圩場管理委員會更名為“民兵小分隊”,威信就更加高,權力就更加大。資本主義的浮頭魚們,販賣山貨、水產(chǎn)的小生產(chǎn)者們,見了民兵小分隊就和老鼠見了貓一樣,恨不得化作土行孫鉆入地縫縫里去躲過“對資產(chǎn)階級的全面專政”。但民兵小分隊的隊員們有時黃袖章并不佩在手臂上,而是裝在口袋里搞微服私訪,一當拿著了贓物,才把黃袖章拿出來在你眼前一晃:哈哈,狐貍再狡猾逃不過獵人的眼睛,資本主義再隱蔽逃不出小分隊的手掌心!“違禁物品”被查繳、沒收后,物主一般不敢吭聲,一頑抗就扣人,打電話通知你所在的生產(chǎn)隊派民兵來接回……

久而久之,有些覺悟不高、思想落后的山里人,就背地里喊出了一個外號:“公養(yǎng)土匪”,真是腦后長了反骨呢。

芙蓉鎮(zhèn)上還有一項小小的革命化措施值得一提,就是罰鐵帽****秦書田和新富農(nóng)寡婆胡玉音每天清早,在革命群眾起床之前,打掃一次青石板街。68然而歷史是嚴峻的。歷史并不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當代的中國歷史常有神來之筆出奇制勝,有時甚至開點當代風云人物的玩笑呢。

芙蓉鎮(zhèn)被列為全縣鄉(xiāng)鎮(zhèn)革命化的典型,李國香則成為“活學活用政治標兵”。不久,因革命需要年輕有為的女闖將,她被提拔擔任了縣委常委兼公社書記。為了鞏固“四清”成果,她大部分時間仍住在芙蓉鎮(zhèn)供銷社的高圍墻里。

可是沒出半年,她在縣常委j公社書記的靠背椅上屁股還沒有坐熱,一場更為迅猛的大運動,洪水一般鋪天潑地而來。李國香驚惶不安了幾天,但立即就站到了這場新的大運動的前列,領導運動主動積極。首先在芙蓉鎮(zhèn)抓出了稅務所長等幾個“小鄧拓”,把“小鄧拓”和五類分子們串在一起,繞著全鎮(zhèn)大隊進行了好幾次“牛鬼蛇神大游斗”。但她還是沒有把本公社、本鎮(zhèn)運動的舵把穩(wěn),還是有人跳出來搗亂、造反,糊她的大字報。她查出了供銷社主任、信用社會計是“黑后臺”,就又立即組織王秋赦這些革命干部、群眾反擊了過去,抓出了好幾個“假左派,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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